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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公子(1-28完)原著:东方玉 改编:花间浪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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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06-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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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公子


原著:东方玉
改编:花间浪子

             第01章 重重疑问

  三月,这是春花最明媚的季节。在桐柏山南首,有座幽谷,叫做「狄谷」。
谷中遍山都是桃李,每年春天,谷暖地幽,桃李盛开,繁花如锦,落英缤纷,四
十里香沾衣襟,几疑身在桃花源中。这里有一种小禽,翠绿可爱,鸣声特别清脆
悦耳,名捣乐乌,别处所无。

  花林深处,清溪漏涟,绿草如茵,临溪有座六角亭,亭上有一方扇形小匾,
形式古雅,中间写着朱红的篆书「忘机」二字。不知是亭名忘机?还是在亭中静
坐,可以忘机?总之,这里的景色。确可使人俗虑尽涤,淡然忘机。

  从茅亭穿行曲折花径,有竹屋三槛,虽是竹离茅檐,却打扫得一尘不染。花
径何曲折,花影何缤纷,花径不曾扫,花香到柴门。这是高士栖隐之处。南阳诸
葛庐,西蜀子云亭。

  晨喊斜斜的透过花林,花影迷离,花径上,正有一个葛中布衫。浓眉银髯的
老者,手策竹筑,缓步煎行。稍后,是一个年仅弱冠的蓝衣少年,他跟在老者身
后,神色十分恭敬。葛中老者跨进茅亭,就在临溪的一张白凳上坐下,他目光不
期而然的望着清溪,口中感慨而低沉的说道:「逝者如斯,不舍昼夜。」

  缓缓抬头,看了蓝衣少年一眼,一手摸着他拂胸银髯,徐徐道:「中英,你
今年二十岁了,记得十岁那年,为师把你接到这里来,已经整整十个年头……」
他一开口,石中英就已听出他不是昨晚和自己一同吃晚饭的那一位「师父」。尽
管面貌一般模样,声音和说话的语气,却完全不同。那是另外换了一个人,但对
石中英来说,这己经并不稀奇。

  他还记得十年前,父亲命自己拜老人为师、当时就随着老人远行,来到这座
谷中,从没有出谷一步。前三年,老人亲自教自己练功打坐,竖蜻蜓,还一直是
他。但三年后,就自己记忆所及,前后已经换了八个人。他们同样面貌,同样衣
衫,你一觉起来,第二天早晨就换了一个人的声音。你几乎认不出来,但你不用
认,因为他还是你的师父,只是教的武功不同而已。

  石中英年纪渐渐大了,心里也有些明白。这些人不是自己父亲的朋友,就是
自己师父的朋友,他们都是教自己武功来的,武功教会了,就要换下一个教。因
此,这些「师父」,有的住了一年以上,有的七八个月就走,这是随他教的武功
而走。最使他弄不懂的,他们明明不是一个人,何以要装扮成一个人的模样?

  正因为他们都装扮成一个人的模样,不禁使石中英起了怀疑,到底自己第一
次拜的师父,是不是真面目?因为他面前坐着的老人,他一听口音,就是自己第
一次拜师的师父。是他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,一别十年,终于又看到他了,他是
自己真正的师父。

  石中英心头有些激动,口中忍不住叫了一声「师父」。葛巾老者目光之中,
流露出慈爱的神色,缓缓的点了点头,表示对石中英深为嘉许,但也隐藏着一份
淡淡的忧虑:「十年,你学到了不少的东西,也听到不少江湖的变故……但你仍
是一个孩子,一个连一点江湖阅历也没有的大孩子,而你却要去承担一件最艰巨
最艰险的任务,师父真为你担心……」

  石中英听得有些似懂非懂,抬头道:「师父要弟子去办一件事么?」

  葛巾老人微微摇头道:「不是师父,那是你爹要你去做的事。」

  石中英已经十年没和父亲见面了,心里自然时常怀念着爹,但十年来,每一
天的功课,都排的很紧,师父督促又严,他虽然想念着爹,但差不多连想念的时
间都没有。现在听到师父说出爹要自己去办事,心头不觉一阵兴奋,急急问道:
「师父,爹要弟子去做什么事么?」

  葛巾老人道:「叫你为武林正义去奋斗。」

  石中英迷惘的道:「为武林正义奋斗?那是做什么事?」

  葛巾老人道:「你目前还不懂,等踏进江湖,慢慢就会懂的,这是你爹在十
年前就决定的事,你现在不用多问。」石中英张了张口,还没开口。葛巾老人又
道:「你大概已经知道,教你武功的人,不是为师一个。」石中英点点头。

  葛巾老人又道:「除了声音,他们面貌衣着,都和为师一样,你知道为了什
么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弟子就是不明白……」

  葛巾老人微微一笑道:「那是为了保守机密。」

  石中英仰脸问道:「那是为什么呢?」

  葛巾老人苇尔笑道:「为了不让你知道的太多,因为你知道的越少越好。」
石中英心头疑团愈来愈多,少年人心里不能有疑问,有了就想打碎砂锅问到底。
他暗自忖道:「那究竟是为什么?」但他还没有问出来。

  葛巾老人已经知道他心意。接着说道:「这是为了你的安全,也为了大局,
哦……」他忽然「哦」了一声、问道:「这三个月来,你是否已经能够把所学的
武功,全都可以杂凑起来,灵活应用了?」

  石中英道:「是的,这三个月来师父教的就是要弟子把十年来所学的拳掌剑
法,拆散开来,拼凑着练习。」

  葛巾老人点点头道:「好,这是最重要的,你要记住今后你只能使杂凑的武
功,不准使出整套的拳剑来,如果有人问你师父是谁,你知道该怎么说么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师父从未告诉弟子,弟子正想问你老人家呢?」

  葛巾老人道:「这里叫做狄谷,你就说师父叫狄谷老人好了。」

  石中英心中暗想:「这狄谷老人,不知是不是真是师父名号?」心中想着,
忍不住问道:「师父,弟子有一件事,不知该不该问?」

  葛巾老人笑道:「为师知道你有许多疑问,好吧,你要问什么?」

  石中英的道:「这十年来,弟子计算教弟子武功的,连你老人家在内,至少
有九位师父,他们都改扮成你老人家模样,直至最近一位师父,教弟子易容变音
之术,弟子才知道他们全是经过易容而来,只不知你老人家……」

  葛巾老人不待他说下去,点头笑道:「孩子,不用说了,你说的不错,他们
都是经过易容而来,为师可以告诉你为师的自然也不是本来面目,因为你只要知
道狄谷老人就好。」

  口气微顿,接着说道:「好了,为师昨晚赶来,就是因为你已经可以下山,
当然,第一件事,你应该回家去看看你爹。但你必须切记在心,就是亲若父子,
你在这里的一切,都不准吐露只字,还有当年你爹要为师带你出来之时,你爹向
人宣称,你是失足落水,捞不到人,你这次回去,也只能说是被为师从江里救起
来的。」石中英听到这里,又想发问。

  但葛巾老人不容他开口,接下去道:「救你的人,当然就是狄谷老人,他是
住在狄谷的采药老人,武功并不高,把你带到来狄谷,传给你的只是几手庄家把
式,因此你只能使出三成武功。当然,你爹心里知道,因为为师是他多年老友,
这是一件十分机密之事,你爹决不会问你,就是问你,你也不用说,这也是你爹
要为师嘱咐你的,你必须严守机密,知道么?」

  石中英听师父说的郑重,这就点头道:「弟子自当紧记。」

  葛中老人颔首道:「好,现在你可以走了,孩子,记着,行走江湖,只有左
手剑诀指着眉梢的,就是自己人。」

  石中英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,他虽然也时常感到有些疑问,那只是好
奇罢了,但今天师父对他说的话,好像隐藏着一件极大秘密,使他心里,打起一
连串的问号。为什么?可是他又不敢多问,师父不是说了么?他们为了不让自己
知道大多,因为自己知道的愈少愈好。他心情感到沉重,脚步也是沉重的,走出
狄谷,踏上归途。

  石家庄,在安徽含山县南门外石门山南麓。石门山石壁峭立如门,有谷道十
里,以通行往来。石家庄本来只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,但自从六合剑石松龄接掌
六合门之后,只要提起石门山石家,武林中可说是无人不知。近乡情更怯,石中
英走完了十里长的谷道。

  这里本来是一条街,沿着山溪的小街。两边各有一排矮小平房,有杂货铺,
有糕饼店,也有临时给过路行商打尖的小茶馆,兼卖酒饭。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地
方,他还记得小时候,骑上石荣的肩头,从小街经过。有时候石荣牵着他小手,
去卖饼饵,他就坐在长根司务糕饼店的长柜上,吃绿豆糕。

  他也曾经偷偷的溜出大门,走到溪边和小镇上的小孩子一起丢石子,儿时的
景物,虽然模糊,但模糊的印象,是深刻的。如今这条小街,不见了。俩排矮房
子,也不见了。小街,已经变成了平坦宽畅的石板路面,只有曲折的山溪,依然
静静的环着山麓。

  石板路足可容得四匹马并驰,一直通向一座广大的庄院,矗立在山麓之间。
说它新,当然就是在他离家后的十年中盖的,他几乎认不出那是原来的家。他缓
缓穿过一片柔软的草坪——广场,渐渐的走近大门。但他在距离高大门楼还有六
七丈远,就开始越趄起来。十年,景物全非,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家?

  大门敞开着,他远远可以看到里面,朱红钉着金黄铜钉的二门。二门当然关
着;但大门里面,两旁各一条长凳,尝上坐着两个一身青色劲装的壮汉。这两人
本来翘着二郎腿,好像正在天南地北的聊天。他们虽然坐在门内两侧,但居高临
下,视野广阔,石中英在大门前越趄不前,张张望望的模样,他们自然看到了。

  于是左首那个汉子忽然站了起来,跨出大门,望着石中英,一抬头,大声地
喝道:「喂,小伙子,你是做什么来的?」这喝声,这神气,就是豪门豪奴的口
吻,大有盛势凌人之概。

  石中英并未介意,他走上几步,抱抱拳,问道:「请问一声,这里可是石家
么?」

  那汉子倒也有些眼光,等石中英走近,看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蓝布长衫,但气
宇却是不凡,稍微收敛了些。说道:「没错,这里是石府,你要找谁?」

  石府,没错了。石中英心头不禁又浮起疑问,爹虽是六合门的掌门人,但他
老人家一向持家严谨,以「诗礼传家」自居,决不会有这等排场,他仍然不敢确
定这是自己的家。望望那汉子,他看得出此人身手,不在一般江湖人之下,爹不
可能用上几个护院武师。他带着些怀疑问道:「请问这时可是六合门掌门人的家
么?」

  那汉子哈的笑出声来,同样以怀疑的眼光看了石中英一眼,才道:「石家庄
是盟主的府第,天下尽人皆知,你到底要找谁?」

  「盟主府第」这四个字,听得石中英不禁又是一怔。「『盟主』?爹当了什
么『盟主』?」

  石中接着又问道:「请问老哥的盟主,就是六合门石掌门人么?」

  那汉子渐感不耐,大声道:「盟主自然是六合门的掌门人,这还用问?你是
从那里来的?叫什么名字?」

  右首那人探出头来,道:「老刘,你和他罗嗦什么?这小子追根问底的,路
数不对。」

  石中英听他口气,宅中主人,是爹已无疑问,这就含笑道:「我叫石中英,
石掌门人就是家父。」

  左首那个汉子瞪大眼目,问道:「你小……」他想说「你小子胡说八道」,
但看看石中英的面貌,确有几分和盟主相像,天下虽大,可没有人敢上门来冒充
盟主儿子的。「小」字下面突然刹住,接道:「你说什么?你叫石中英,是盟主
的公子?」

  石中英点点头道:「不错,我就是石中英。」

  右首汉子也倏地站了起来,说道:「老刘,你听这小子胡吹,没错,盟主有
一位公子,叫做中英,但早在十年前失足堕水死了,这小子敢情是吃了豹子胆,
居然异想天开,敢到这里混充公子来了,咱们把他拿下了再说。」

  石中英站立不动,说道:「我就是十年前失足落水的石中英,你们几个不认
识我,家里总有认识我的人,我要进去见爹,你们如果不相信,就跟我进去。」
说完,从容举步,走上石阶,要待朝里跨去。

  两个汉子看他说话神情,不似有假,一时倒也不敢得罪,左首汉子慌忙拦着
陪笑道:「公子且慢,你自称是盟主的公子,但咱们都是下人,奉命轮值,若是
让人擅自闯入府去,咱们都得受责。这样好不,公子方才不是说府里总有人认识
你,对不,那就请你在这儿稍待,小的进去请老管家出来看看,也许他会认识公
子。」

  石中英颔首道:「好吧,你去叫管家出来。」左首汉子答应一声,飞快的转
身往里走去。过没多久,从里面急步走出一个六十多岁老苍头。

  左首汉子跟在者苍头身后,指指门口,说道,「老管家,你出去看看,认不
认识他?」老苍头头发已经发白,背也有些弯了,但是石中英一眼就认出那老苍
头就是从小带着他玩,也经常把他骑在肩头的阿荣伯一石荣。十年了,年岁不饶
人,他已从一个孩童,长大成人,阿荣伯自然老了。

  石中英只觉心头一阵激动,忍不住叫道:「阿荣伯。」

  石荣蓦地一怔,他望着门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蓝衣少年,拭拭眼睛,惊喜
的道:「少爷,果然是少爷回来了。」带着颤声,三脚两步奔出了大门去,上把
抱住了石中英,热泪盈眶的道:「少爷,天可见怜,你终于平安回来了,老奴当
年……」他想说的是:「老奴当年听到你落水,不知有多伤心?」但底下的话,
他并没有说出来。

  石中英感动的也有些眼眶湿润,问道:「阿荣伯,你一眼就认出是我了?」

  石荣拭拭老泪,笑道:「少爷是老奴一手带大的,别说看人,只要少爷一开
口,听声音,也就听得出来。」

  右首汉子道:「老管家,这位真是少爷么?」

  石荣像是有着满腹牢骚,重重哼一声道:「石荣年纪大了,眼可没瞎,连少
爷都会认错?」

  左首那个汉子陪笑道:「老管家认得出来,那就没错了,老张,咱们还不快
见过少爷?」说着,两人果然一齐屈下一膝,跪伏下去,连连磕头道:「小的该
死,方才不知真是少爷回来了,多有冒犯之处,还请少爷开恩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你们快起来,不知不罪,我怎会怪你们?」两个汉子一齐从地
上爬起。

  右首汉子低低的道:「老刘,你守着,我进去禀告总管一声。」转身疾快的
往府里奔去。

  石荣道:「少爷,你回来了就好,老奴领你见老爷去。」

  石中英随他跨进大门,一面问道:「阿荣伯,咱们的房子怎么都改建了?」

  石荣道:「那是因为老爷当上了武林盟主,经常有各地一方雄主,或是某帮
某派的掌们人前来拜会,旧房子不够宽敞,才改建的,算起来,也有六七个年头
了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爹当上了武林盟主?」

  石荣道:「这是各大门派公举的。」

  石中英又道:「那么街上那些小店呢,怎么都拆掉了?」

  石荣道:「也是因为老爷当上了武林盟主,这条街,一面临溪,街道本来就
狭,为了拓宽路面,这两排店铺就不得不折除……」

  石中英心中有些不以为然,问道:「那么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呢?」

  石荣笑了笑道:「不远,就在三里外狮子山脚上,大家仍然叫它石家大街,
是老爷出资给他们盖的店铺子,几时老奴带少爷去瞧瞧,生意真不错,自从老爷
当了武林盟主,连石家大街,都热闹起来了。」

  石中英想起儿时情景,忍不住问道:「长根司务呢?还开不开糕饼店了?」

  石荣笑了起来道:「还开着,少爷,你还记得他们做的绿豆糕么?那是你小
时候最喜欢的东西。」

  石中英也笑着道:「自然记得,长根司务的绿豆糕,不但甜,而且豆沙多,
但是我想念他们,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些人。」

  石荣道:「少爷认识的人,都很好,像卖麻粟的阿义,卖包子的阿顺司务,
卖糖果的成康,连同长根司务,从前都是小铺子,如今店面都开的大了……」两
人一路谈着,拐进二门左首一道长廊,正行之间,只见回廊转角处,正有一个人
急步走出。

  这人中等身材,凌眉鹞目,面颊瘦削;八字胡子,年在四旬开外,身穿一件
天蓝绣花长袍,迎面笑吟吟的走来,一眼瞧到石荣陪石中英进来,立即含笑道:
「老管家,这位就是刚回来的公子么?」

  石荣脸上没有一点笑容,只是点点头道:「正是咱们的少爷。」

  蓝袍中年人慌忙趋前一步,双手抱拳,连连打拱道:「在下屈长贵,见过公
子。」

  石中英连说:「不敢。」心中觉着奇怪,此人既不像家中的下人,又不像宾
客,不知又是什么?这就回头朝石荣问道:「阿荣伯,这位是谁?」

  石荣只是冷声说道:「他是咱们石家庄的总管。」

  石中英暗暗觉得奇怪,忖道:「咱门家里,还有总管?」心中想着,不觉又
朝屈长贵打量了一眼,只觉此人一脸笑容,人倒挺和气的,石荣好象对他有些意
气。

  屈长贵早已陪着笑道:「盟主就在书房,在下陪公子进去。」

  石荣冷漠的道:「不用了,老奴会陪少爷进去的。」

  屈长贵依然含笑道:「老管家说的也是。」他侧身让两人走在前面,然后随
在两人身后而行。经过一重院子,长廊尽头,有一个月洞门,门内是另外一个院
落,花木扶疏,一排三间精舍,门前搭着紫藤架,风和花香,深得宁静之趣。

  石中英随着石荣,刚走近书房,就听到屋中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:「石
荣,听说英儿当年坠水未死,已经回来,可是真的么?」石中英离家十载,但爹
清朗声音,听来和从前丝毫没有改变。这是十年来多么怀念,多么亲切的声音,
心头顿时感到一阵无比的激动。

  石荣早已抢着答应:「回老爷,这是真的,真是天大的喜事,少爷已经回来
了。」一面急着回头道:「少爷,快……进去……」石中英眼已经满含着泪水,
一步跨进书房,就看到迎面站着一个颀长的人影。这人修眉朗目,面貌清惬,双
鬓微见花白,飘逸之中带着点严肃。那不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爹,还是谁来?

  「爹。」石中英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这声「爹」叫出口来,人已扑地跪倒地
上,泪水也随着夺眶而出。

  六合剑石松龄终究是修养功夫极为精纯的人,神情镇定如恒,只是双目炯炯
凝视着石中英,渐渐面有凄容,目中也隐含泪水,点头道:「果然是英儿。」仰
首向天,徐徐说道:「这是上苍保佑,不绝我石氏之后……」说到这里,两行老
泪,已经从面颊上直滚下来。这是至情流露,深情感人。

  石荣陪着少爷双双跪地,向老爷劝慰道:「老爷,少爷回来,这是天大的喜
事,老爷该高兴才对。」

  石松龄噙着泪光,举手拭了一下,点点头道;笑道:「老夫自然高兴,唉,
石荣,老关当年眼看英儿失足落水,那份悲痛,简直如摧心肝,真没想到十年之
后,英儿还能活着回来,而且已经这么大了。」伸手拉着石中英,温言道:「孩
子,起来,十年了,咱们父子重逢,当真恍如隔世,你让爹仔细瞧瞧。」

  屈长贵在旁笑道:「这是盟主盛德感天,公子才能化险为夷。」

  石松龄没有理他,拉着石中英的手走进书房,自己在一张紫檀雕花椅坐下,
目光慈祥,从上到下,仔细的打量他,蔼然笑道:「孩子,你也坐下来,为父有
话问你。」石中英应了一声「是」,在爹下首的椅子坐了下来。

  石松龄回过头去,朝屈长贵吩咐道:「屈总管,老夫今天不见外客,没有什
么重大的事,你一律给我回了就好。」屈长贵躬身应「是」,退了出去。

  石中英心中暗道:「爹爹当了武林盟主,看来果然比从前忙得多了。」

  石松龄回头望望石荣,和声道:「石荣,你也坐下来。」

  石荣站在一旁,惶恐的笑道:「老奴从前跟老爷练过几手拳脚,腰脚还健,
站一会还挺得住,再说老爷的书房里,也没有老奴坐位。」

  石松龄知道石荣为人拘谨,只是望着他淡淡一笑,没有再说,回头朝石中英
问道:「孩子,你当年失足坠水,被洪水冲去,不知是什么人把你救起来的?」

  石中英因师父已有交代,心知自己从师学艺,是一件极端机密之事爹自然知
道,他老人家要这么问,自然是为了自己突然回来,好对外加以解释,这就恭谨
的答道:「孩儿是被一位过路的老人救起来的。」

  石荣在旁插口道:「阿弥陀佛,这人真是咱们石家的大恩人。」

  石松龄一手持须,注目问道,「这位老人家姓甚名谁?」

  石中英道:「他是孩儿的师父,叫做狄谷老人,是位采药的药师。」

  石松龄道:「你跟了他十年?」

  石中英道:「是的,师父常年都在山中采药,也教孩儿武功。」

  石松龄微微一笑道:「他也会武功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师父说在山中采药时常会遇上毒蛇猛兽,练武可以防身。」

  石松龄问道:「他教你一些什么武功?」

  石中英道:「除了练功,师父还教孩儿几套拳法,腿法、和一路叉法。」

  石荣忍不住问道:「他怎么不送少爷回来呢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师父也问过我,但我只知道咱们家住在石家大街。」

  石荣急道:「我的少爷,咱们这里是石门山石家庄,你说石家大街,你师父
怎会知道?」

  石松龄持须笑道:「英儿那时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,那会知道的那么多?」

  石中英心中暗道:「爹果然是和师父说好了的。」

  石松龄接着问道:「那你如何会找回来的呢?」

  石中英道:「那是三个月前,师父有二次从城里回去,忽然问起爹的名字,
孩儿说出你老人家的名讳,师父忽然拍着大腿笑了起来,并说:『那就没错了,
他说孩儿可能就是石门山石家庄的人,说要送孩儿回家来。』」

  石荣急问道:「少爷,你师父也来了,他人呢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师父把孩儿送到含山,就回去了?」这些话,自然都是狄谷老
人教的,自然也是早和石松龄约好的,因此,石松龄听的不住点头。

  石荣轻「唉」一声道:「这位老人家不但是少爷的救命恩人,也是少爷的师
父,十年养育,恩重如山,少爷怎好让他过门不入,就这样走了呢?」

  石中英笑道:「师父说他老人家是山野之人,我回来了就好。」

  石松龄微微颔首,叹息道:「你师父是林下隐士,世外高人,自然如闲云野
鹤,不慕浮名,是以不愿和为父相见,唉,为父当了六年武林盟主,终日俗芳缠
身,像你师父这样的人,失之交臂,实在可惜。」

  石中英心中暗暗好笑:「爹明明和师父是老朋友,装作的真像,看来自己在
巡谷学艺之事,果然是十分隐秘的了?但不知这是为了什么?」正在思忖之际,
忽听走廊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。

  脚步声快得像一阵风,人还未到,已经响起一串银铃般的声音,叫道:「干
爹,听说外面来了一个叫石中英的人,就是干哥哥……」说话的又娇、又脆,又
快、又急,话声未落,人已掀帘而入。

  那是一个绿衣少女,身上穿一件翠绿的春衫,窄窄的腰身,窄窄的袖子,胸
前绣着碗口大一朵鹅黄的花朵,配一条曳地百悄长裙,却是天青色的。使人一眼
就看得出这少女一定很懂得穿衣服,颜色配得很好,清新脱俗。

  她不过十八岁,生得很美,笔直的鼻子,新月般的眉毛,黑白分明的一双大
眼睛,配上红菱般的小嘴,桃花般的脸颊,还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,如此美丽的
姑娘,天下虽大,未必多见。多上几个,岂非会天下大乱?她后声未落,人已跨
进屋子,这下她窘住了,因为她看到屋子里已经多了一个蓝衣少年。

  他,岂非就是她方才口中叫的「干哥哥」?但他,她并未见过面,对一个未
曾见面的人,就叫他「干哥哥」,岂不羞人?何况他又是这么一个英俊少年。她
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晕,袅袅婷婷的在门口站停下来,低着头,咬着嘴唇,若不
胜情。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,却正在偷偷的瞧着石中英。

  石松龄目光一抬,蔼然笑道:「琪儿,快过来,他不是外人,就是十年前失
足堕水的英儿,你们是干兄妹,快来见个礼。」一面回头朝石中英含笑道:「英
儿,她是你祝伯伯的女儿,叫祝琪芬,拜在为父膝下,你叫她妹子就好。」

  石中英虽然十岁就离开家、但爹提起祝伯伯,他就想起来了。祝伯伯好像叫
祝景云,是华山派的掌门人,和爹最为莫逆,一年之中,总要到石家庄来上一两
次,每次都要盘桓上几天才走。祝伯伯也最喜欢自己,每次来,都要带来不少吃
的玩的东西。他听了爹的话,已经站起身来,但脸上不禁有些红。

  祝琪芬也果然款步盈盈的走了进来,带着红晕的脸上,艳若朝霞,朝石中英
嫣然一笑,低着头低低的叫了声:「大哥。」

  石中英的脸更红,连忙还了一礼,也叫了声:「妹子。」

  石松龄看着这一对小儿女,似是老怀颇为欣慰,持须说道:「琪儿,还是你
领英儿去吧,看看他喜欢住在那里?」

  祝琪芬眨着一双晶晶发亮的眼睛,偏头道:「干爹是要我领大哥去看看,那
一个房间比较合适?」

  石松龄点点头道:「正是。」

  祝琪芬忽然甜甜一笑道:「那就不用看了,东院我爹住的涵春阁,一切都是
现成的,只要被褥换一床就好,我猜大哥一定会满意。」

  石松龄笑道:「那是给你爹准备的,你爹来了呢?住到那里去?」

  祝琪芬道:「爹就是来了,每晚不是都在书房和干爹下棋、饮酒,再不就论
茗谈天,十天里也住不上一二天,干脆叫爹住在书房里好啦。」

  石松龄含笑点着头道:「也好。」

  石中英听爹和祝琪芬的口气,好像那「涵春阁」,是专为祝伯伯准备的,这
就说道:「那是祝伯伯住的,我随便那里都可以。」

  祝琪芬娇憨的一笑道:「你不用管,来,我们走。」说着,转身朝外就走。

  石中英道:「爹还有什么吩咐?」

  石松龄挥挥手道:「你快去吧,琪儿会替你安排的。」

  石中英行了一礼,才回头朝石荣道:「阿荣伯,我先走了。」

  石荣道:「少爷先请,老奴也有事要走了。」石中英掀帘走出书房。

  祝琪芬已经站在长廊的转角处,轻轻蹙了下眉,娇笑着说道:「你这人有些
婆婆妈妈。」她好像已经和他很熟了,石中英脸上微微一红,加快脚步,跟了上
去。

  祝琪芬举起一只纤纤玉手,轻轻掠了掠鬓边被春风吹散的秀发,和他走成并
肩,偏头问道,「大哥,这十年来,你一直住在那里?」

  石中英道:「一直随着师父。」

  祝琪芬斜睨着他,问道:「学武功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师父是采药的,我跟着师父到处采药,师父也教我练武。」

  祝琪芬道:「你武功一定很好了,不知练的是什么功夫?」

  石中英不好意思的道:「我练的还是些庄稼把式,像『六路短拳』、『三十
六路长拳』、『螳螂拳』,还有『十二路弹腿』、『一路打虎叉法』。」

  祝琪芬抿抿嘴,想笑,但她没有笑出来,他说的这些拳法,都是江湖上极普
遍的招术,武林盟主的公子,只学了这些普遍拳法,教人会笑掉大牙。她咬着嘴
唇,凝视了他一眼,问道:「大哥,你十年来功夫,只学了这些拳法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师父说过,任何拳法,都有它的深奥之处,一个人练武旨在防
身,艺在精,不在多。」

  祝琪芬道:「大哥的师父一定是位高人了?不知是谁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师父只是一位采药的老人,叫做狄谷老人。」

  「狄谷老人?」祝琪芬讶异的道,「我怎会没有听人说过呢?」

  石中英笑道:「师父除了采药很少在江湖上走动,妹子自然没听人说过。」
他这声「妹子」,听到祝琪芬的耳里,心头忽然有一丝甜甜的感觉。

  出了东首一道腰门,就是一片花园。说它花园,其实是一大片山坡,外面围
着高墙,山坡间,茂林修竹,杂以桃杏,又因地制宜,建了几幢小搂;又引来泉
水,曲折成溪,溪上加以板桥,有白石小径,曲折相通。如今正是春光最好的时
候,桃杏盛开,杂花如锦。

  祝琪芬回眸笑道:「你看,涵春阁,就是在那里了,景色好不好?」伸出一
根纤纤玉指,便朝一片花林中指了指。

  石中英随着她玉指看去,果见一片花林中,露出了一角小楼。突然一阵微风
吹过,身侧传来一阵非兰非麝的花香,煎人欲醉。石中英闻不出这是什么花香,
忍不住地回过头去。花间小径,自然极狭,祝琪芬指点着说话,自然和他靠得极
近。他这一回头,才发现这股淡淡花香,是从祝琪芬身上散发出来的。

  他分不清是从她袖口,领口,还是秀发上,反正他闻到了。一时不禁闻的脸
红心跳,眼前一片花林,都有些模糊不清。祝琪芬看他没有作声,只是望着自己
袖管发呆。她袖管本来就窄,这一伸手朝前指点,就露出了半截像羊脂白玉的手
腕。她的纤手、玉腕,当然都很美,都很好看。

  祝琪芬脸上又起了一阵红晕,她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时常脸红。但她的
眼睛里却在闪着光,似乎是隐藏着什么秘密。两人缓缓的踏着白石小径,走过小
桥。桥下清流的溪流,照着一双人影,好像发出轻柔的赞美,这是恬静的声音。
涵春阁,是一个幽致的竹楼。

  祝琪芬领着他走上小楼,楼上一共只有两间,一间较大的是起居室,陈设并
不华丽,但一桌一几,莫不古色古香,精致绝沦。前面有一条小小的走廊,你可
以扶着栏杆,看到远山含翠,花林如锦。左首是一个房间,祝琪芬已经推开了房
门,回头含笑道:「你来看看这房间是否满意?」

  石中英虽然回到家里;但他对这个家感到十分陌生,现在就像客人般的被招
待着。他举步走进房间。这间房,原是给华山派掌门人祝伯伯准备的,不用说,
房中布置,当然是精致而雅洁的。石中英微微摇头,望着祝琪芬道:「妹子,我
不能住在这里。」

  祝琪芬奇道:「为什么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因为这是祝伯伯住的。」

  祝琪芬嫣然笑道:「我方才不是和干爹说好了么?爹来,让他住在书房里好
了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这不大好,我住到书房里去,也是一样。」

  祝琪芬咬着嘴唇,直是摇头,她摇头的姿态也很美:「不,你不知道,爹来
了,干爹和他商讨武林大事,一谈就谈到深夜,有时下棋,有时候饮酒,时间晚
了,就睡在书房里,这是他们多年来的老习惯,你住在书房里,并不方便。」石
中英想想,她说的也是有理。

  祝琪芬没待他开口,接着笑道:「告诉你,这间小楼,说是给爹准备的,其
实只是给爹放行李罢了,空着不是白空着,听我的,你就住在这里好了。」随着
话声,轻盈的走过身去,走到了左首窗下,伸手推开两扇花格子窗,回头招招手
道:「大哥,你过来。」

  石中英身不由己的跟过去。祝琪芬伸手一指,说道:「那边一片竹林子里,
有一角小楼,叫做翠翎小筑,我就在那里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你喜欢竹?」

  祝琪芬眨眨双眸,说道:「我喜欢绿色。」

  石中英看她身上翠绿衣衫一眼,低声吟道:「圆紧珊瑚节,锋利翡翠翎。」

  祝琪芬甜甜的一笑,道:「那是皮月休的句子,原来大哥也懂诗,『翠翎小
筑』,是爹题的名,就是根据这两句诗来的。」说到这里,忽然「哦」道:「大
哥,你刚回来,一定累了,还是休息一回吧,我不打扰你啦。」石中英本来想说
「我不累」,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。

  祝琪芬走的很快,快到门口,忽然回过头来,说道:「我去叫人给你换一床
被褥,现在离吃饭还早,待会我会叫你的。」说完,转身就走。

  石中英道:「不用换了。」她走简直像一阵风,只怕连石中英说的话,都没
听见。石中英走过去,在临窗一张雕花案枢椅上,坐了下来。离家十年,回到家
里,竟然如此陌生。除了爹,除了阿荣伯,自己简直像在陌生人家作客。他不禁
摇摇头,苦笑了一下。

  第二天一早,石中英才起身,就有一名青衣使女替他送来洗脸水。他盥洗完
毕,使女就替他端上早餐。他在狄谷,一住十年,都要自己动手,如今回到了家
里,他真的变成了少爷,一切都有人伺候,而且伺候他的,是一名身材苗条,面
貌娟秀的少女。

  他自然记得小时候,每天早晨,都要到爹的书房里去请安。吃过早餐,他就
步出「涵春阁」一路朝书房而来。刚走到长廊的转角处,就听到书房里有人在说
话,而且话声说的极轻。石中英自幼练功,而且经过当代九位高人的传授,他的
耳目,自然被训练的特别敏锐。这长廊转角处,和书房少说还有六七丈距离,书
房中两人话又说的很轻,换了旁人,自然听不清楚,但石中英听来还是很清楚。

  那是总管屈长贵的声音,说道:「是,是,回盟主,属下昨天已经派人去查
了。」接着是爹的声音说道:「如此很好。」他们自然是在谈着公事,因为爹是
当今武林盟主。

  石中英自然不会注意他们的谈话,这只是无意中听到的,他脚下丝毫不停,
继续朝前走去。只听书房中传出爹的声音说道:「屈总管,你去瞧瞧,看外面是
谁?」

  屈长贵方应了声「是」,石中英已经接口道:「爹,是孩子给你老人家请安
来了……」

  屈长贵掀帘走出,堆起一脸笑容,躬身道:「公子早。」他不论遇上谁,都
是笑脸迎人,一团和气。

  石中英连忙含笑点点头道:「屈总管早。」说着举步跨上石阶。屈长贵替他
掀起了帘子,直等石中英跨进屋房,才悄然放下门帘,退了出去。石中英跨进书
房,就恭敬的叫了声「爹」。

  石松龄坐在一张高背虎皮交椅上,面露蔼容,含笑道:「孩子,你这么早,
就到书房里来作甚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孩儿是给爹请安来的。」

  石松龄一手持须,掀慰的道:「难为你有这番孝心。」他口气微顿,望着石
中英道:「你跟师父练过几年拳脚,根基扎的还不错,为父是六合门的掌门人,
一生以六合剑驰誉武林,自己儿子,总不能不懂剑术,从现在起,你必须在家里
安心练剑……」

  他缓缓地从椅上站起,伸手在案头取过一册不太厚的手抄本子,随手递了过
来,坐下说道:「这是咱们六合门的『六合剑法』,共有六六三十六剑,这本子
解说的颇为详尽,卷首是六式本门练剑内功,练剑之前,必须先学会练剑内功。
下面是三十六式剑法,都有图文注解,你先把六式练剑内功练熟,再循序渐进,
依图练习剑法,如有疑难之处,再由为父加以指点,你先拿去仔细研读。」

  石中英在狄谷十年,就是没练过「六合剑法」。因为「六合剑法」是六合门
的秘技,只有六合门的人才会,石中英的父亲以「六合剑法」成名,师父自然不
会教他「六合剑法」。石中英听得大喜过望,慌忙双手接过。说道:「孩儿自当
谨记。」

  石松龄微微叹一声道,「为父自从当了武林盟主,这几年来、武林中大大小
小的事情,都要取决于为父,整天很少有空闲的时间,连教你剑法的时间,都抽
不出来,不过这本剑谱,是为父化了多年心血,才手录下来的,上面注解的很详
细……」

  刚说到这里,只见总管屈长贵匆匆走入,躬身说道:「启禀盟主,崆峒派蓝
掌门人来访。」

  石松龄倏地站起身来,一面朝石中英挥挥手道:「孩子,你回房去吧,为父
要出去迎接蓝掌门人,也许有什么公事要谈。」

  石中英一手捧着剑谱,躬身道:「孩儿告退。」石松龄没等他说完,已经率
同屈长贵,急匆勿的往外迎了出去。

  回到了「涵春阁」,祝琪芬早已等在那里,看到石中英回来,就迎着叫道:
「大哥,你一清早跑到那里去了?害人家等你老半天。」她今天换了一套粉绿的
衣裙,两条乌黑的辫子,一直垂到胸前,辫梢上,结着两条粉绿丝辫的蝴蝶结。
看去更显的清新活泼,人比花娇。

  石中英不敢朝她多看,只是笑着道:「妹子久候了,我是到爹书房去了。」

  祝琪芬目光朝他手上一溜,问道:「大哥你真用功,手里拿的是什么书?」

  石中英笑道:「是爹给我的『六合剑谱』,要我自己看着练……」

  祝琪芬小嘴一噘,说道:「干爹真偏心,我缠着要学,他老人家只教了我几
手,就说没时间教,你才一来,就把剑谱交给了你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爹也是说没时间教我,才要我拿回来自己练,咱们以后一起练
好了。」

  祝琪芬披披嘴道:「不知干爹是不是肯传给我呢?这是你们六合门的独门武
学,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凡是独门武学,都是传媳不传女的,我……」她
原想说「我只是干女儿呀」,但当她说到「传媳不传女」,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
嘴,粉脸突地飞起一片红晕,羞涩地低下头去,没再说话。

  石中英本来觉得她很会说话,也活泼,现在却发现她很温柔,很会害羞。过
了好一会儿,祝琪芬脸上红晕渐渐褪去,眨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,嫣然笑道:
「大哥,你知道我一清早就来找你,有什么事吗?」她一笑,脸颊上就浮现出两
个小酒窝,很甜。

  石中英摇摇头道:「不知道。」

  祝琪芬偏着头道:「你猜猜看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你不说,我如何猜得着?」

  祝琪芬眼波流动,轻笑一声道:「你来。」伸手拉着石中英的手,朝房里就
走。

  石中英只觉她拉着自己的手,软绵绵的,柔若无骨。他从小就跟师父到巡谷
去,一住十年,别说没和女孩接触过,连女孩子的影子,都没见过一个。一回到
家里,就遇上一个娇滴滴的干妹妹,一颦一笑,已经够惹人怜爱。这下,她纤纤
玉手,拉着他的手,就像通上了电,一时但觉面红耳赤,心头狂跳。

  祝琪芬拉着他的手,走进房门,才放开手,指指床上,回头瞟了他一眼,娇
笑道:「你瞧,那是什么?」床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堆悄叠整齐,簇新的衣衫。有
宝蓝色,天青色,深铜色,和眼下最流行,最时新的鹅黄色、梅红色,件件都是
轻罗制成,色彩鲜艳夺目。

  石中英不觉一呆,问道:「这些衣衫,是妹子去买来的?」

  祝琪芬甜甜一笑,道:「才不是,街上买的衣服,裁剪不合身,手工又差,
那怎么能穿?」

  她轻盈的转了个身,面对着石中英,接着说道:「这几件衣服,是我昨晚逼
着几个嫫嫫赶夜缝制的,你快试试,看合不合身?」她不待石中英开口,接着说
道:「明天,有好多客人会来,我爹也要来,不给大哥赶制几件衣服,怎么出去
接应宾客?」

  石中英听的奇道:「明天有很多客人会来?家里有什么事?」

  祝琪芬轻笑道:「还会有什么事?明天是一年一次的例行集会、干爹是武林
盟主,还有两个护法门派。一个是爹,另一个是八卦门的高伯伯,另外还有几个
那是干爹的朋友,也会一起来的。」说到这里,忽然咦道:「大哥,你快脱下来
呀,试试合不合身,也好叫她们重新缝制。」

  她逼着他脱下了蓝布衣衫,然后取了一件梅红色夹衫,双手提着衣领,伺候
道:「大哥,快来穿上看看。」

  石中英脸上一红,忸怩的道:「妹子,还是让我自己来穿。」

  祝琪芬笑着催道:「我说你这人,婆婆妈妈,没错吧?你是我大哥,我伺候
你穿,这有什么不对的。」

  石中英伸手穿上衣衫,一面扣着衣钮,觉得甚是合身,这就说:「妹子,你
真能干,好像量着我身裁的,只是颜色太鲜红了。」

  祝琪芬咕的笑道:「这是梅红,不像大红那么刺目,是眼下京朝少年最流行
的春装颜色。」她以欣赏的眼光,上下打量着石中英,喜孜孜的挑着眉毛说道:
「正好,再合身也没有了,大哥穿上这件衣衫,才是翩翩公子呢。」不待石中英
开口,接着笑道:「我喜欢穿绿色,但大哥不能穿,否则变成惨绿少年了。」

  石中英笑道,「妹子真会说笑。」说着正待脱下。

  祝琪芬忙道:「大哥就穿着了,还脱下则甚?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?」

  石中英道:「这都是妹子给我挑的颜色,我怎会不喜欢?」

  祝琪芬星眸之中闪过一丝喜悦,瞟了他一眼,轻笑道:「原来大哥也很会说
话。」

  正说之间,只见一名青衣使女急步走了进来,朝祝琪芬福了福,说道:「小
姐,庄主有事相请。」

  祝琪芬轻轻皱了下眉道:「干爹又有什么事了?一定是什么东西找不到了,
才来找我。」一面回头道:「大哥,我去去就来。」翩然朝门外行去。

  石中英看着她后形,忖道:「这位妹子,真是又聪明,又能干,祝伯伯把她
过继给爹做干女儿,自然是因爹家里没人照料,才要她来的。」心中想着,随手
拿起剑谱,走到窗口一张椅子坐下。

  翻开第一页,只见上面写着「六合剑谱,六合门第十一代弟子石松龄沐手敬
录」字样。他虽然十岁就是离开了家;但爹这一手端正谨严一笔不苟的楷书,他
一看就认识,这是「多宝塔碑」的字体。他不禁记得小时候爹叫自己写的情景,
一笔一划,都是爹握着自己小手写的。如今爹当上了盟主,连剑法都没有时间教
了,要自己练了,他心头不觉升起一丝怅触。

  离家十年,好像父子之间的距离,也拉远了。不,爹还是那么慈祥,那么关
切自己,只是当上了武林盟主,要处理许多天下武林大事,分去了对自己的敌犊
私情。他一页一页往下翻,这册剑谱,共分上下两卷。上卷记载的六合门源流,
论剑法,论练剑忌害,剑法歌诀,及六式练剑内功图解。下卷才是三十六路剑法
的图式,每式都有详细注解。

  石中英挣下心来,一口气把前面几篇文字,都仔细的研读了一遍。六式「练
剑内功」,原是练「六合剑」的基本功夫;但石中英十年之中,经九位名师循循
诱导,一身所学,已到炉火纯青之境,看过一篇,就完全领悟,自然毋须再练。

  接下去就是三十六式「六合剑法」,石中英翻到后面,发现一共只有三十个
剑法,后面只写着「第三十一式回光返照」字样,却没有图文,最后的几页,全
是白纸,似是尚未写完。这最后六招,自然是「六合剑法」最精绝的剑招了。敢
情爹写到这里的时候,就当选武林盟主,没有时间写下去。

  这一天,他除了吃饭,整天都专心一志,浸淫在「六合剑法」上,他身边没
有带剑,就以指代剑,在房中依式练习。祝琪芬上午走后,也一直没有来过。三
十招剑法,经过他一天研练,差不多已了然于胸。晚饭后,石中英在走廊上站了
会,感到春寒抖峭,夜雾极浓,回进屋中,越发觉得无聊。当下就在起居室中,
摆开门户,以指代剑,把白天研练尚未纯熟的三十招「六合剑法」演练起来。

  他一身武功,得到九位名家的倾囊传授,自然早已融会了各家的精英;但他
重视「六合剑法」。因为这是他石家家传的剑法,爹因「六合剑法」而成名,他
是爹的儿子,非精通「六合剑法」不可。爹外号「六合剑」,那当然因为是六合
门的掌门人,精通「六合剑法」,但「六合剑」的另一意义,是指在爹剑下,从
无走得出六合之人。

  石中英一意练剑,他打算先练熟三十路剑法,再向爹请示最后的六招。此时
以指代剑,在房中展开剑法,练到心领神会之处,不知不觉意在剑光,体内真气
流动,随着他划出的剑势突然透指而出。就在此时,门帘掀处,一个苗条人影,
很快从门外闪身而入。但石中英以指代剑的一记剑势,也正好划到,指风嘶然,
夹着森寒的剑气,从苗条人影身边擦身而过。

  苗条人影口中惊「啊」一声、娇躯轻晃,在电光石火般的时间,一下闪了开
去。好快的身法,这下完全出乎石中英的意外,他武功精纯,能发自然能收,同
样在电光石火之间倏地敛手。苗条人影站停下来,一张春花般的脸上似惊似喜,
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一霎不霎盯着石中英,轻轻的道:「大哥,你好精纯
的功夫。」她自然是祝琪芬。

  石中英脸一红,郝然道:「妹子,又在说笑了,我只是一时无聊,照着爹的
剑谱,胡乱练着玩的。」这话倒也不假,「六合剑谱」就翻开着,放在桌上,他
确是在依图练习。

  祝琪芬自然看到了,但她亲自经历,遇上了强烈剑风,总不是假的,要是换
了个人,这一记就躲闪不开。其实她纵然不及时躲闪,石中英也已及时收势。无
意之中,两人都展露了一手极高的功夫,这是掩饰不了的事实。

  祝琪芬咬着嘴唇,默默的走了两步,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,斜看了桌上的
剑谱一眼,说道:「大哥,你把它收起来吧。」

  石中英依言覆上剑谱,说道:「妹子有什么事吗?」

  祝琪芬转身朝里问走去,低低的道:「我有话和你说。」里间是石中英的房
间,她毫不避嫌的当先走了进去。

  石中英跟着走入房中,一面说道:「我听春娇说,妹子今天很忙。」春娇,
是在「涵春阁」伺候的使女。

  祝琪芬道:「我爹傍晚时光,已经来了。」

  石中英喜道:「祝伯伯来了,我要不要去看看他老人家?」他想起少时候祝
伯伯最疼自己,听到他来了,自然感到十分高兴。

  祝琪芬柳眉含蹙,微微摇头道:「在这时候,爹正在书房和干爹讨论武林大
事。他们说的是机密事儿,什么人都不能进去,你看,连我都被撵出来了,你自
然也不用去啦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那么妹子要和我说什么?」

  祝琪芬轻盈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下,抬头道:「大哥,你也坐下来咯,我们慢
慢的说。」

  石中英不知她要说些什么?但看她一本正经的神情,好像真有事儿。当下隔
着一张茶几,和她对面坐下,说道:「妹子现在可以说了。」

  祝琪芬一双亮晶晶的眸子,凝注着他,问道:「大哥,你真是十年前落水的
石中英大哥?」这话问的好不突兀。

  石中英不觉一怔道:「你怀疑我不是石中英?难道我还会冒充?就算我是冒
充,阿荣伯总不会认错人吧?」说到这里,心头突地一动,想起自己回来之后,
只见过爹两次面,他老人家虽然和从前一样的慈爱;但在自己感觉上,总好像缺
少一点什么?心念转动,不由的急急问道:「莫非是爹在怀疑我?」

  祝琪芬脸色微变,轻笑道:「你别瞎猜,谁说你是假冒的来着?只是你回来
的太巧了。」

  石中英奇道:「我回来的太巧,这话怎么说?」

  祝琪芬道:「也许这是巧合,因为明天是一年一次例行集会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这和我回来有什么关系?」

  况琪芬道:「且不去说他,但至少有一件事情瞒着我,我才会这样问你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我有什么事瞒着你了?」

  祝琪芬道:「你说你师父是采药的巡谷老人,他教你的武功是长拳。短拳,
螳螂拳、弹腿和一路叉法?」

  石中英点点头道:「就是这些。」

  祝琪芬披披嘴道:「那你方才使的那一招呢?」

  石中英愕然道:「我方才使的是『玄武争锋』,『六合剑法』第十九式,怎
么?妹子觉得那里不对?」

  祝琪芬道:「但你使出来的这一记剑招,明明是带着凛冽剑风,总不是假的
吧。」

  石中英心头暗暗一凛,登时想起师父说的「虽亲若父子,也不能吐露只字」
的话来,不觉耸耸肩,笑道:「妹子这话越说越玄了,我身边没有剑,才照着剑
谱上的图书,随手比划,胡乱练习,连一点架势都谈不上,那会划出剑风来?」

  祝琪芬疑信参半,但他说的又不像是假话,一时咬着嘴唇,偏头望着他,说
不出话来。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,过了半响,忽然压低声音说道:「大哥,说实
话,你这次回来,是不是有特殊的目的?」

  石中英心头又是一跳,师父确实说过,存一件艰巨的任务,要自己去做。但
师父并没有说出什么事情,自己也一无所知,因为这是极端机密的事。他脸上不
期流露出惊讶神色,认真的道:「妹子,你究竟想到了什么?我简直不懂你指的
什么?」他跟第九位「师父」学过易容术,因此装作得很像。

  祝琪芬低下头,双眉微蹙,好像怀着极大心事,一脸俱是关切之色,幽幽说
道:「大哥,你应该相信我,如果你这次回来,真是另有目的的话,你对我说实
话,我不会说出去的,也许我还可以帮助你。」亲若父子,都不能吐露只字,这
是师父临行时谆谆嘱咐之事。

  石中英虽然觉得祝琪芬这番话,也是一片真心,但也使他从祝琪芬的话中,
听出果然有一件十分隐秘的大事。他望着她,脸上一片迷惘,说道:「妹子,谢
谢你的好意,但我还是听不懂你的意思。我回来,因为这是我的家,一个从小失
去家的人,心里会如何惦记着家,如何惦记着爹,回家会有目的么?」他说的真
情流露,这是真心话,半点不假。

  祝琪芬好像有些失望,但又感到安慰,仍然低低的道:「我只是随便说说罢
了,大哥也不必放在心里,尤其不可在干爹的面前提起,也许是我猜想的不对,
因为……」

  她轻轻地「唉」了声,又道:「唉,我原本是一番好意,看来你还是回去的
好……」说着已经站了起来。

  石中英怔怔的望着她道:「妹子是说,要我回到师父那里去?」

  祝琪芬摇摇头,嫣然一笑道:「不,大哥误会了,我是说,我对大哥说错了
话,还是回房去的好。」随着话声,她已翩然朝门外走去。第02章 重重疑云

  第三天,书房里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清朗的大笑。今天三月十五,是石盟主和
几位知交一年一次聚会。只要听主人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,宾主交谈的一定是愉
快。总管屈长贵,就站在书房门口花棚底下,随时准备听候呼唤。

  总管,本来就不好干,一府之内,上上下下,大大小小的事儿,都得管到。
当武林盟主的总管,更不简单,不但石府里里外外要他负责,甚至连天下武林,
各门各派的事,他都得懂,都得管。

  好在屈长贵不论是见到什么人,都以笑脸相迎,一团和气,不但石府上下的
人,对这位屈总管十分敬重,就是江湖各门各派的人,只要和屈总管接触过,无
不对他另眼相看,赞他一声能干。这几年来,屈总管着实替石盟主做了下少事、
也帮了不少的忙,他可以说是石盟主的左右手。

  长廊上,正有一对少年男女,缓步走来,他们正在边走边说,状极亲密,那
正是干兄妹两人。祝琪芬一大早就约了石中英和她同来,石中英今天穿着十分整
齐,身上穿的是梅红夹袍,粉底薄靴,加上他面如敷粉,剑眉斜飞,星目朱唇,
更显得翩翩少年,俊逸出群。

  祝琪芬自然也刻意修饰,尤其她平时喜欢穿绿色衣衫,但今天却也换了一身
玫瑰红的衫子,玫瑰红的百用裙,正好和石中英一个颜色。这两人走在一起,真
是珠树瑶花、天生的一对。屈长贵一眼看到两人,立即满脸含笑的赶了上来,拱
手道:「在下见过公子,小姐。」

  石中英点头道:「总管早。」

  祝琪芬接着问道:「屈总管,干爹和爹,都在里面么?」

  屈长贵陪笑道:「在、在,盟主和祝掌门人,都在里面。」

  祝琪芬问道:「还有什么人。」

  屈长贵道:「还有高掌门人、邓大侠、赵道长、和崆峒的蓝掌门人,听说长
江龙门帮的李帮主也要来,只是还没有到。」

  祝琪芬讶然道:「你说的是独角龙王李天衍?」

  屈长贵道:「是,是,正是李帮主。」

  祝琪芬问道:「他来作甚?」

  屈长贵道:「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,今天是盟主和两位盟中的护法,一年一
次的聚会,大概他听到消息。才赶来的。」

  祝琪芬道:「大哥,走,咱们进去。」两人跨进书房,就看到上首一张紫檀
雕花榻上,和两旁八张椅几,围坐着六个人。华山掌门祝景云和六合剑石松龄就
分坐在上首榻上,屋中几人,看到掀帘而入的这一对壁人,不觉呆得一呆。

  石松龄含笑道:「英儿、淇儿,你们来的正好,快过来见过几位伯泊。」

  祝琪芬抢着道:「干爹,女儿都认识。」话声一落,口中叫了声:「爹。」
翩然朝祝景云奔了过去。

  祝景云一把搂着他女儿,笑道:「这丫头完全给盟主娇纵惯了,当着这许多
伯伯面前,一点规矩也没有。」这时石中英也跟着走到石松龄身边,垂手同立。

  石松龄含笑道:「这是小儿中英,十年前失足落水,蒙一位采药老人救起,
幸得不死,前天才回来。」接着替他一一引见了在坐诸人,坐在榻上右首,身穿
银白长袍,黑须飘胸,丰神脱俗的是华山派掌门人祝景云。这人不用爹引见,石
中英认得出来,他小时候对祝伯伯的印象极深。

  第二人是中等身材,年纪不过五旬,已是满脸皱纹,但一双眼睛开合之间,
却是精光四射的老者,是八卦掌门人高翔生。第三人身材矮瘦,面红似火的是百
步神拳邓锡侯。第四个头椎道辔一身灰布道装的老道人,是崂山风云子赵玄极。
第五个两鬓花白,面如重枣的老者,是崆峒派掌门人蓝纯青。石中英随着乃父引
见,一一施礼。

  风云子赵玄极呵呵笑道:「恭喜盟主,公子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」

  祝景云含笑道:「中英,你还记得祝伯伯么?」

  石中英恭敬的道:「祝伯伯从小疼爱小侄,小侄怎会忘记?」

  祝景云一双炯炯目光,只是打量着石中英,不住的点头道:「不错,你小时
候就聪颖过人,长大了,果然一表人才,不愧是将门之子。」

  高翔生大笑道:「盟主外号六合剑,剑弥六合,武林无出其右,盟主的公子
自该称为小六合剑。」

  百步神拳邓锡侯接口道:「小六合剑,不如称之为剑公子的好。」

  「好。」风云子赵玄极附掌道:「好个剑公子,这名称既响亮,又妥切,哈
哈,咱们几个做伯伯的,没拿见面礼来,就以这剑公子三字,奉赠公子吧。」这
真合了子随父贵,石中英一步江湖都未闯过,就得了「剑公子」的雅号。

  石松龄连说「不敢」,一面接着道:「小儿初学剑术怎能当得如此称谓?」

  邓锡侯道:「公子家学渊源,不出数年,定可崭露头角,撇开石兄身为武林
盟主不说,令尊以剑名世,公子还错得了么,这剑公子三字,实非公子莫属。」

  祝琪芬一双盈盈秋波,瞟着石中英,面有喜色,漾起了两个小酒窝,说道:
「爹、邓伯伯替大哥取了剑公子三字,这外号真好听,那么女儿呢?女儿是干爹
的干女儿,自然也该叫剑什么才对呀?」

  祝景云大笑道:「你这丫头,方才爹说你彼盟主娇纵惯了,这话没错吧?外
号是要武林大家公认的,你怎的自己讨起封来了?剑什么?你叫剑丫头,只怕还
不配呢。」

  祝琪芬小嘴一噘,不依道:「爹,我不来啦。」

  石松龄一手持须,含笑道:「对了,琪儿,你前些日子,缠着干爹,想要学
『六合剑法』。干爹只教了你几手,就没时间再教,搁了下来,如今英儿已经回
来了,干爹昨天已把剑谱交与英儿,你们兄妹正好一起练习。」

  祝琪芬想起昨天说过「传媳不传女」的话来,一时粉脸飞起两片红霞,扭扭
头道:「女儿才不想练啦。」

  正说之间,只见屈总管屈长贵勿勿走入,躬身道:「启禀盟主,方才据报,
长江龙门帮李帮主,距咱们庄子,已不到二里了。」

  石松龄微微颔首,朝祝景云相视一笑,站起身道,「诸位请坐,兄弟去去就
来。」一面回头朝石中英说道:「英儿,你在此陪几位伯父聊聊。」举步朝外行
去。屈长贵紧随盟主身后,亦步亦趋的跟去。

  祝景云含笑朝石申英道:「贤侄,别老站着,你也坐下来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诸位伯父商前、小侄站着并不累。」

  祝琪芬道:「大哥,爹叫你坐,你就坐下来咯,干爹不在,你就是主人了,
别婆婆妈妈地好不?」

  祝景云看了女儿一眼,笑道:「你该跟你大哥学学才是,你瞧,中英贤侄少
年老成,有多斯文,谁像你,野的像脱缰野马。」

  祝琪芬微娇道:「爹,你就是要称赞大哥,也别尽编排女儿呀。」

  百步神拳邓锡侯笑道:「祝兄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千金,真是福气,兄弟
倒觉得女孩子也不能太茬弱了,尤其咱们武林儿女,中帼犹胜须眉,与其茬弱,
倒不如野一点的好。」

  祝景云笑道:「邓兄这么一说,这丫头就更振振有词了,女孩儿家,年纪大
起来了,还是文静些的好,就拿中英贤侄来说,从前兄弟每次到石家庄来,一见
到我,他就要从兄弟的膝盖上往肩头爬,现在你看文质彬彬,多有礼貌?」

  石中英想儿时的情景,祝伯伯确是时常抱着自己坐在他膝盖上,但自己从未
爬过祝伯伯的肩头。也许自己年纪小的时候爬过,只是事隔多年,已经想不起来
了。祝琪芬道:「爹喜欢大哥,又斯文、又有礼貌,那你就要大哥做你的女儿好
了。」她觉得这句话很好笑,不觉笑出声来。

  祝景云微微一笑道:「真是孩子话,你大哥怎能做为父的女儿,但他将来倒
可以做为父的……」

  祝琪芬粉脸骤然一红,没待爹说下去,抢着说道:「爹这是要收大哥做徒弟
了,这样就好,爹教大哥『流云剑法』,女儿跟干爹学『六合剑法』,我和大哥
不是都可身兼两家之长么?」她自然知道爹要说什么,但这一接口,就轻轻岔了
过去。

  祝景云一手拂着黑须,笑:「只要中英贤侄要学,爹还会不肯么?」

  祝琪芬眼睛一亮,欣然道:「真的?」

  祝景云笑道:「爹几时说了不算的?」

  祝琪芬瞟了石中英一眼,喜孜孜的说道:「大哥,爹答应传你『流云剑法』
了,其实爹也没时间教你,这样吧,那从明天起,我教你『流云剑法』,你教我
『六合剑法』,咱们交换着练好了。」

  华山「流云剑法」,石中英早就会了。他一直怀疑教自己华山派武学「流云
剑法」和「穿云指」的那位「师父」,极可能就是祝伯伯,只是声音不对;但又
不敢问,别说当着这许多人,就是只有祝伯伯一个人,他不敢问。

  这是师父再三叮嘱的,自己练武一节,即使亲若父子,也不能吐露,不准多
问,因为这是一件十分秘密的事。为什么要守秘密呢?他就一无所知,但师父说
的话,总是不会错的了,不然,他们这九位老人家,为什么要花十年工夫,教自
己练各门各派的武功呢?

  他心中想着,一面望望祝琪芬,红着脸道:「我才学了几招还不如妹子呢,
爹方才不是说过要我们一起练习?等我学会了『六合剑』,妹子再教我好了。」

  祝琪芬嗔道:「你不学『流云剑法』,我也不学『六合剑法』。」

  只听走廊上传来石松龄的笑声,说道:「李兄难得光临,而且也来的正好,
兄弟几位友好,正在书房里,大家约定了每年集会一次,趁机叙叙,盘桓上十天
半月再走。」

  另一个洪亮声音说道:「兄弟那能有这许多时间耽搁?」这不用说,自然是
长江龙门帮帮主独角龙王李天衍了。

  石松龄大笑道:「李兄既然来了,那可由不得李兄了,再说,咱们都已渐入
老境,朋友愈来愈少,大家还能聚在一起,实在难能可贵之事。」

  洪亮声音道:「盟主说的也是。」两人话声渐近,屈长贵枪在前面,替两人
掀起门帘。

  石松龄走到门口,脚一停,抬抬手道:「李兄请。」

  洪亮声音道:「自然盟主先请。」

  石松龄爽朗的笑道:「李兄你远来是客,更何况还是第一次光临寒舍,请、
请。」

  门口出现一个高大人影,洪笑道:「那兄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」举步跨入
书房。独角龙王李天衍,是长江流域首屈一指的龙门帮帮主。也可以说是南七省
的总瓢把子,在江湖上,声望极隆,一言九鼎。他一步跨进了书房,自有他的气
势,屋内坐着的几位掌门人,已经纷纷站起身来。

  石中英打量着来人,只见这位龙门帮主,年约六旬开外,高大身材,腰背微
驼,生得眉如卧蚕,目若丹凤,鼻直口方,红脸苍髯,穿着一袭青缎长袍,虎步
龙行,威仪慑人。石松龄貌相清秀,举止安详,在先前众人之间,俨然是群龙之
首,不失为武林盟主之尊,但是如今和独角龙王李天衍走在一起,气魄、风度,
全被人家所夺。一个像八面威风的大将军,一个只是落第的秀才罢了。

  祝景云迎上一步,拱手道:「李帮主久违了。」

  独角龙王巨目一抡,呵呵笑道:「原来祝、高二位护法。蓝掌门人,邓兄,
赵道兄全在这里,盛会、盛会,哈哈,无怪乎主人非要兄弟盘桓些时日再走不可
了。」

  崆峒掌门蓝纯青含笑道:「李帮主第一次来,自该盘桓些时日再走了,连兄
弟远处边陲的人,都要一年一次,兼程赶来呢。」

  石松龄连连抬手道:「李兄请上坐。」原来祝景云已让开了上首的坐位。

  独角龙王李天衍如论江湖声望,并不在六合剑石松龄之下,他略为谦虚,就
在上首宾位落坐,一面拱手道:「诸位老哥,都是一派掌教,这位子兄弟如何能
坐?」他口虽说如何能坐,其实早已坐了下去。

  高翔生笑道:「这叫做后来者居上,咱们听说了李帮主要来,早就虚左以待
了。」说话之时,一名青衣使女端上香茗。

  独角龙王李天衍目光落到石中英的身上,不觉问道:「这位小兄弟,是那一
位的高足?」

  石松龄道:「他是小儿中英。」一面喝道:「英儿还不快来见过李伯父?」

  石中英走上一步,作了个长揖道:「小侄叩见李伯父。」

  独角龙王还了一礼,洪笑道:「盟主令郎,果然是家学渊源,武林后起英华
啊,一表人才,凌霄耸壑,他日不可限量。」

  石松龄道:「李兄夸奖,小大愧不敢当。」

  独角龙王正容道:「兄弟略诸鉴人之术,自信老眼还不昏花,令郎的前程如
锦,不出十年,定当名扬天下,雏风情于老凤声也。」

  祝琪芬轻盈走上几步,裣衽道:「李伯伯,侄女替你叩头,你老看看我如何
呢?」

  独角龙王忙道:「姑娘少礼。」独角龙王一手持须,呵呵笑道:「祝兄的千
金,秀外慧中,也是武林中一朵奇葩,哈哈,这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,有来不出
十年,就是他们的天下了。」

  石松龄在他说话之时,缓缓从大袖中取出一个信封,朝祝景云递了过去,说
道:「景云兄,你看看这封信。」

  祝景云似乎感到意外,问道:「盟主,这是……」口中问着,已经伸手接了
过去。

  石松龄笑了笑,并未回答。祝景云低头看去,只见信封上写着「送呈李帮主
亲启石门山石缄」字样,不觉目光一扣,望着石松龄,奇道:「这是盟主给李帮
主的信?」

  石松龄点点头道:「你先看了再说。」

  祝景云依言抽出一张信笺,上首入眼就是一行横书的朱红小缘「武林盟主用
笺」。接着八行一笔不苟的正楷,铁划银钩,字体方正。

  写着:「书奉天衍帮主仁兄大人道鉴。腰违仁字,数载于兹,弟碌碌奔驰,
觅便无从,致疏笺候,暮云春树,企念殊殷,比维威望远镇,景福骄臻,局胜卡
祷!月之望日,为至友一年聚之期,兹有要啊,须与阁下面叙磋商,薄具小酌,
务冀云硅光降,弟当扫榻以待,淌荷俯诺,岂仅蓬革增辉已哉,谨此布臆,恕不
一一,弟兄石松龄顿首再拜。」

  祝景云看完书信,不觉笑道:「原来李帮主是盟主邀约来的,咱们每年一次
小聚,今后有李帮主参加,真是好极了。」

  石松龄点点头道:「咱们一年小聚一次,兄弟当然也欢迎李兄惠临参加,尤
其对南七省的武林同道而言,自是十分需要之事。」

  祝景云身为一派掌门,江湖经验,自极丰富,闻言不觉微微一楞,愕然道:
「盟主之意,是说……」他不便说盟主之意,是说并未邀请李帮主了?因此说到
一半,便自住口。

  石松龄微笑道:「景云兄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?」

  祝景云更觉诧异,说道:「盟主何所指而言?」

  「太像了。」石松龄微微吸了口气,说道:「就是兄弟本人,也感到真伪莫
辨。」

  祝景云耸然动容道:「盟主是说,这封信并非是盟主的手笔?」一他此话一
出,在坐众人莫不齐齐一怔。江湖上居然会有人假冒盟主名义,去赚独角龙王。
大家目光,不约而同的朝祝景云手上那张信笺望去。

  石松龄徐徐说道,「此人写这封信的动机何在,实在令人费解。但这封信,
不仅纸张和兄弟平常用的,完全一样,就是这笔字,也摹仿的极为神似,几乎和
兄弟写的难以分辨。」

  八卦掌门高翔生脸色微凛,沉哼道:「此人胆敢冒盟主之名、可说胆大妄为
已极,盟主把此事交给兄弟来查办,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。」他是和武林盟主同
时由各门各派公举出来的两大护法门派之二。盟主手下,设立两大护法门派,即
是襄助盟主,协办武林事宜。高翔生是八卦门掌门人,只要盟主交办,他就要展
闻侦查。

  石松龄点点头,一面沉吟道:「兄弟怀疑此人假冒兄弟之名,把李兄赚来,
可能有什么阴谋,此事确实须加以彻查,那就请高兄偏劳吧。」

  高翔生道:「兄弟敬领盟主金令。」祝景云立即把信封信笺一齐递给了高翔
生。

  高翔生仔细的把信笺招好,放入信封之中,揣入怀里。独角龙王皱起浓眉,
说道,「兄弟觉得此人把兄弟赚来,必须另有用心,也许敝帮会发生什么事故,
盟主若是别无见教,兄弟还是及早赶回去的好。」说的也是没错,他独角龙王雄
霸长江上下流,威镇江湖三十年,难免和人结下嫌隙,他身系龙门帮安危,自然
放不下心。这叫做事不关己,关已则乱。

  石松龄闻言不觉呵呵大笑道:「贵帮高手如云,威镇长江,就是李兄不在,
又谁敢轻捋虎须?李兄难得光降,自该盘桓几日再走,李兄要是不放心,不妨先
修书一封,说明原委,要耿副帮暗中加以注意,高兄侦查此案,并请予以方便,
兄弟要屈总管立时专程送去,这样李兄总可以放心了吧?」

  高翔生接口说道:「盟主说得极是,李帮主难得来一趟,自该是多住几天再
走,再说,盟主已把此事交给兄弟查办,李帮主但请宽心,若是差错,一切惟兄
弟是问。」

  祝景云也插口道:「李帮主修一封信,派人送去,倒是确有必要,顺便也可
告诉耿副帮主,李帮主要在这里盘桓几日,才能回去,好教大家安心。」

  独角龙王一则碍着盟主一再挽留,盛情难却。二则也觉得帮中高手如云,副
帮主耿承德机智过人,武功极高,就是自己坐镇帮中,大小事情也有一半是他作
主的,想来也不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。当下就点头道:「盟主盛情,兄弟就
恭敬不如从命。」起身走到书案,掌起笔来,写了一封信。

  石松龄举手击了两掌,抬头叫道:「屈总管。」

  屈长贵意了声:「属下在。」急步趋入,躬身道:「盟主有何吩咐?」

  石松龄拿起独角龙王的书信,递了过去,说道:「你立刻派人把这封信送到
龙门帮总舵耿副帮主。」屈长贵双手接过,应了声「是」,便自退去。

  这时只见一名青衣使女掀帘走入,躬躬身道:「启禀庄主,花厅上已经摆好
席筵,可以开席了。」

  石松龄微微颔首,含笑道:「诸位老哥,请到花厅人席了。」大家跟着纷纷
站起。

  独角龙王李天衍呵呵笑道:「叨扰,叨扰,几时盟主和诸位老哥驾临敝帮,
也让兄弟作个东道主才好。」

  祝景云接着笑道:「李帮主宠邀,兄弟等人那能不去?」

  高翔生说道:「正是,正是,咱们叨扰了盟主,就全班人马去叨扰李帮主几
天。」

  独角龙王为人豪放,一生好客,闻言不觉大是高兴,洪笑道:「一言为定,
兄弟能请到盟主和诸位老哥,光临敝帮,真是兄弟无上荣宠。」

  石松龄微微一笑道:「李兄好说、请,请。」大家互相谦让了一阵,才步出
书房,踏上长廊。

  石中英和祝琪芬走在最后,祝琪芬悄悄的道:「大哥,你会不会喝酒?」

  石中英摇摇头道:「我从没喝过。」

  祝琪芬道:「今天这席酒,你是小辈,每个人都得敬酒。」

  石中英耸耸肩道:「那我就非喝醉不可。」石中英真的喝醉了。

  他醒来的时候,自己已经四平八稳躺在床上,头还有点昏,但是神智完全清
醒过来。他只记得席终的时候,脚步有些踉跄,是爹要总管屈长贵扶着自己回来
的。当然还有祝琪芬的,她好像还不放心,一直陪着自己,大概看自己睡着才走
的,但在迷糊之中,好像有人在自己身上搜索,那也许是梦魇。自己身上,根本
什么也没有。

  坐起身子,发现床前一张小几上,还沏了一壶浓茶,他觉得有些口渴,拿起
茶壶,凑着嘴,喝了几口。茶已经凉了,它有着清新的香气,也有苦涩的味道,
但它却能解酒。石中英喝下几口冰凉的茶水,使他神气为之一爽。抬眼看了看窗
外,夕阳已斜,差不多是西牌时光。

  穿好靴子,举步走出房门,春娇就站在门外伺候,看到石中英起来,慌忙躬
身道:「公子醒了,小婢给你打洗脸水去。」

  石中英一摆手道:「不用了。」

  春娇为难的道:「这是小姐吩咐的,公子起来了,要小婢小心伺候,给公子
准备热水,洗一把脸……」

  石中英举手在脸上抹了一把,笑道:「算了,我想到林中去走走,吸口清鲜
空气,你不用伺候。」说着,走出小楼,仰天舒了口气,不觉踏着花间小径,信
步走去。

  花林间一片嗽嗽乌声,这是鸟雀归巢的时候。石中英不禁想起了狄谷,想起
了狄谷中翠绿可爱,呜声特别清脆的捣药鸟。那里虽然不是自己的家,但自己是
在那里长大的。在狄谷的时候,并不觉如何,一旦离开了狄谷,就觉得对它有着
一份特别的感情。

  如今虽然回到了家里,但一想到狄谷,就使他有无限的留恋,好像这个家,
还不如狄谷来的亲切。因为这个家,一切都使他感到陌生,人、事、和眼前的环
境。母亲在自己懂事的时候,就去世了,只有爹,是他最亲的人,但当上了武林
盟主,终日有许多人找他,许多半,要他处理,无形中,剥夺了他们父子之间的
感情。

  除了爹,家里这许多人中,只有一个阿荣伯,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人。他突
然想起了阿荣伯,只有自己回来那一天见到过,这三天来,都没有看到他的人。
想起阿荣伯,就想立时要去找他。石中英折回原路,匆匆朝东院门走去。

  刚到门口,就见一名园丁,正从里面走出,突然想到自己不知阿荣伯祝在那
时,正要找人问问,这就脚下一停,问道:「你知道阿荣伯住在那里么?」

  那园丁听的一楞,接着陪笑道:「公子问谁?阿荣伯,咱们这里没有阿荣伯
啊。」石中英听的又好气,又好笑,阿荣伯是家里唯一老人,他居然会不知道。

  对了,那两天每个护院的都叫阿荣伯「老管家」,阿荣伯是自己叫的,他怎
么会知道,心念转动,又道:「我说的就是老管家石荣。」

  那园丁「哦」了一声,道:「公子是说老管家石荣,他就住在后院。」

  石中英问道:「后院如何走法?」

  那园丁道:「后院,就是在第三进后面。」石中英点了点头,举步跨进东院
门,循着长廊,往后进走去。

  穿过三进院落,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景物,对他十分熟悉。这里是一个很幽僻
的小园,十几棵森森古树,都是百年以上之物,树身之大,枝叶离地少说也有三
数丈高,围着一道矮墙。靠西首有一道角门,墙上爬满了绿色藤蔓,连这道角门
也有一半被藤蔓遮住。

  地上草也长得很高,一条通向角门的石板路,也全被丛草所淹没,好像已有
根久没有人通行了。这是从前的后院,偌大一座石家庄院,只有这里没有改变,
依然保持着十年前的看样子。石中英记得小时候,时常和阿荣伯在这里捉迷藏。

  阿荣伯轻功虽然并不高明,自己时常缠着他爬上树去抓小鸟,他两手抓了两
只小乌,从离地三丈高的树干上一跃而下,自己就非常羡慕他。好像除了爹,他
的本领,就是天下第二了。石中英眼前浮起一幕幕儿时的景象,一个人只是怔怔
的站着,过了半晌,才回头朝角门看去。

  他还记得那角门外面,是三间小屋,原是堆置杂物的地方,十年前,就已破
旧了,阿荣伯怎会住在那里面的呢?他举步朝角门走去,伸手拉开木门,一排三
间小屋,已经呈现在眼前,那和自己小时候看到的,并没有两样。只是破旧的,
更破旧了。

  这和前面三进华丽的屋子,简直不能相比。前面如果是华厦,那么这里只能
说是鸡笼。阿荣伯从小追随着爹,几十年来,忠心耿耿,一生的岁月,都耗在石
家。如今家里只他一个老人了,爹怎会任他住在这样一个聊蔽风雨的小屋子里?
他心头感到大是不平,同时也有些激动,口中叫了声:「阿荣伯。」脚下不由自
主的循着石子小径,奔了过去。

  越过一片菜畦,门是虚掩着。石中英推门而入,中间是一间隘窄的小客室,
黄泥地,除了一张破旧的方桌,一张木凳,边上靠墙角处,还放着几把锄锹之类
的农具。室中没有人,石中英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石府老管家的住的地方。他呆得
一呆,又大声叫道:「阿荣伯。」

  这回有人答应,那正是阿荣伯的声音,「谁?是少爷。」

  他已经听出来的是少爷来了,三脚两步,从屋后奔了出来,双手在衣上抹了
抹,迎着喜道:「唉,真是少爷,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,这……里地方脏得很,
少爷……你连坐的地方都没有。」他端过仅有的一张凳,用手抹着,又道:「少
爷,你坐。」

  石中英并没有坐,他当然不是为了凳子脏,一面关切的问道:「阿荣伯,你
在做什么?」

  石荣陪着笑道:「天快黑了,老奴一个人在后面做饭,吃过饭,天山黑了,
就上床睡觉。」

  石中英颇感意外,问道:「你自己做饭?不跟大伙一起吃么?」

  石荣道:「人老了贪图清静,一个人种种菜,烧两餐饭,正好打发日子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你还种菜?前面菜畦里的白菜,就是你种的?你这是干什么?
还要这样辛苦?」

  石荣苦涩的笑了笑道:「这也没有什么?老爷就是因为老奴上了年纪,咱们
家里的事,不用老奴再做,老闲着没事,这片园地,荒着也是荒着,就种些菜,
一个人也够吃了。吃不完的,还可以腌起来……」

  石中英心头一阵难过,问道:「是爹叫你住到这里来的?咱们前面不是有很
多房屋么,你也不用住到这里来呀。再说,你跟了爹这么多年,就是上了年纪,
享享清福,也是应该的。」

  石荣目中含了一泡泪水,笑着道:「少爷,老奴住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?」

  石中英道:「阿荣伯,我去跟爹说,你怎么能住在这里?你在我们石家,已
经辛苦了一辈子;不能再让你太劳累了。」

  石荣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,说道:「少爷,你别跟老爷去说,老爷当上
了武林盟主,天下武林的大事,已经够操心的了,老奴这样很好,有你少爷这样
关心,老奴已经够高兴了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阿荣伯,你不是在做饭么?我跟你进去瞧瞧。」

  石荣连忙摇手道:「不,不,后面脏的很,少爷来了,老奴待一会再做,也
没关系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不,阿荣伯,我也没吃饭,我要吃你亲手做的菜,我陪你一起
吃。」

  石荣急道:「那怎么成?少爷没用过饭,就快回去。」

  石中英道:「不,我要进去看你做饭。」他没待石荣说话,举步往里就走。

  石荣更急,跟在后面道:「少爷,你不能进去,里面实在太脏了。」里面是
一间又黑又小的厨房,石荣打扫的虽然干净,但仍然乱糟糟的,土灶上放着一小
锅饭,已经有焦味,灶旁只有一盘炒好的青菜。菜是他亲手种的,自然很新鲜,
但却看不到油。

  石中英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,他真没有想到阿荣泊还是石家的「老管家」,
竟然过着如此清苦的生活。他声音有些哽咽,说道:「阿荣伯;我一定要跟爹去
说,你今天就搬到前面去,我家不能这样对侍你,我想,你这样的生活,爹恐怕
也不会知道的。你说,这是谁的主意?」

  石荣道:「少爷,快别如此,老奴苦了一点不要紧,少爷回来了,老奴倒正
有一件事,要告诉你……」

  石中英道:「阿荣伯,你有什么委屈,只管说。」

  石荣笑道:「老奴不是说了么?老奴年纪虽然老了,但还健朗的很,住在这
里,倒也清静,那有什么委屈?」

  石中英道:「那你告诉我什么?」

  石荣轻吁了口气,才道:「这件事说来话长,从前老爷经常说,要治国,必
先齐家,老爷治家一向谨严,但自从老爷当了武林盟主,也许外面的事多了,庄
上用的人手,也比从前多了许多,这几年来,笑面虎引进不少人来,老奴……」

  「笑面虎?」石中英截着他话头,忍不住问道:「阿荣伯,你说的笑面虎是
谁?」

  石荣愤慨的道:「还有谁?他终日里堆着笑脸,不是笑面虎,是什么?」石
中英明白了,阿荣伯说的笑面虎,自然是总管屈长贵,一面问道:「他的为人如
何?」

  石荣道:「老奴跟随老爷这么多年,江湖上的事儿,老奴也听的多,看也看
的多了,这几年,咱们庄上……」

  「嘿。」一声森冷的沉嘿,打断了石荣的话声,那声沉嘿,似是从前面传进
来的。

  石荣目光一抬,问道:「什么人?」石中英觉得奇怪,此人居然敢偷听自己
和阿荣伯说话,居然还敢嘿然冷笑。这就接口道:「我出去看看。」随着话声,
迅快走了出去。

  这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,隘厌的小客厅里,根本没有人影。石中英心头不禁
有气,一个箭步,掠出门外,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,但菜畦间静悄悄的,依然没
见人影。那一声冷嘿,明明有人在屋里偷听了阿荣伯的话而发。那是什么人呢?
他不可能在一转眼之间,就去得无影无踪,你非他会飞。

  石中英在狄谷九易名师,十年苦练,他相信此人身法再快,也逃不过自己的
眼睛。他暗暗觉得奇怪,忖道:「此人冷笑出声之后,莫非就躲了起来?但这是
为什么呢?他既然要躲起来,又何用这声冷笑?」

  他终究经过九位名师的严格训练;江湖经验纵然不足,但十年之中,从九位
师父口中,听到的事情,可不算少,心头惊然一动,急忙回身往里走去,口随着
叫了声:「阿荣伯。」石荣没有作声,但石中英已经奔进厨房,目光一注,他一
颗心,不觉直往下沉。

  石荣直挺挺的扑卧在地上,一缕殷红的鲜血,正从后脑缓缓的流出来。石中
英一下掠到石荣身旁,急忙俯下身去,仔细察看了伤处,那是一种歹毒的指功所
伤。后脑骨已被洞穿,人已经没有救了,石中英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。

  阿荣伯被害,显然是为了他要告诉自己一件事,那人怕他说出什么话来,才
杀人灭口。他噙着两行泪水,缓缓站起身子,咽声道:「阿荣伯,是我害了你,
我一定会找出凶手来的。」咬着牙,转身冲出小屋,一路朝前进奔去。

  天色已经昏暗,他一路奔行,没人看到他的脸色,他脸上神色悲愤激动,铁
青的怕人。他冲进书房,书房里灯光明亮,但却静悄悄的,没有人声。只有一名
伺侯茶水的使女,在那里打扫,看到石中英,慌忙叫了声:「公子。」

  石中英问道:「爹呢?」

  那使女回道:「庄主和几位贵宾,都在花厅入席了,小蝉方才听庄主曾要总
管去请公子呢。」石中英没待她说完,已经转身冲出书房、花厅里,灯火辉煌,
老远就可听到独角龙王李天衍洪亮的笑声。

  总管屈长贵就站在走廊上,老远就看到石中英,立即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,
叫道:「公子,方才……」他脸上永远带着笑脸,难怪石荣叫他「笑面虎」。石
中英没理他,加快脚步,像一阵风般冲进花厅。

  厅上酒筵方开,两名青衣使女正在执壶斟酒。祝琪芬坐在下首,她边上还空
着一个位子。她听到脚步声,立即站了起来,娇声道:「大哥,你到那里去了?
屈总话说你不在房里,你坐下来咯。」

  石中英根本没听祝琪芬的话,他一直走到爹身边,口中叫了声:「爹。」目
中突然挂下两行泪水,他这举动,使得席上诸人齐齐为之一怔。

  石松龄手中还拿着酒杯,正准备和崆峒掌门蓝纯青干杯,看到石中英神色不
好,不觉愕然道:「英儿,你怎么了?」

  石中英垂泪道:「阿荣伯死了。」

  石松龄放下酒杯,注目问道:「阿荣死了?你怎么知道的?」

  石中英道:「孩儿方才去找阿荣伯,他正在自己做饭……」

  石松龄讶然道:「不对呀,为父因他上了年纪,不用做事,阿荣是个怀旧的
人,咱们庄上,只有后院没有改建,他坚持要住在那里,但他一日三餐,都是厨
房里送去的。」

  石中英愤愤的道:「爹大概还不知道,阿荣伯生洁清苦,不但自己做饭卜而
且还要自己种菜,他除了一锅糙米饭,菜也只有一盘自己种的白菜……」

  石松龄不信道:「这不可能,为父也去看过他,那小园里有一片空地,他种
了菜,为父还说过他,他说整日没有事做,种菜、锄土,可以松松筋骨,但一日
三餐,何用他自己烧?」一面朝屈总管问道:「屈总管,老管家的伙食,是不是
大厨房送去的?」

  屈长贵连忙回道:「是,是,这些年都是由厨房打杂的姜老七送去的。」

  石松龄点点头,又朝石中英问道:「阿荣是被谁害死的?」石中英就把当时
的经过情形,说了一遍。他除了没说出笑面虎的话,其余都说了实话。

  石松龄双眉微蹩,说道:「他说有活要告诉你,但却没有说出来?」

  石中英点头道:「是的,孩儿怀疑这是杀人灭口。」

  石松龄捋须道:「不会有这么严重,你听到一声冷嘿,就赶了出去,那是没
看到凶手是谁了?」

  石中英应道:「是。」

  石松龄道:「此人敢在咱们石家逞凶,胆子可算不小。」回头朝祝景云道:
「景云兄,这里你代兄弟敬大家几杯,石荣随我多年,兄弟要亲自去看看。」

  祝景云道:「盟主只管请便。」

  石松龄站起身道:「英儿,你随为父去。」

  祝琪芬跟着站起身来,抢着道:「干爹,女儿也去。」石松龄未置可否,当
先举步走了出去。

  石中英紧随着爹的身后,祝琪芬抢了上去,和他走成并肩。总管屈长贵不待
吩咐,跟在三人后面亦步亦趋的相随而行。出了花厅,屈长贵从一名庄丁手中,
接过一盏纱灯,在前面引路,大家往后院而来。家人们看到庄主一脸凝重的朝后
进走去,他身后还跟着公子,小姐,一时不知道后进发生了什么事故?但却没有
一个敢问。

  后院,树林阴森,一片黝黑。六合剑石松龄内功精湛,黑夜之中,双目神光
炯炯,又用目光一瞥,不觉皱皱眉道:「这里怎么已有好久没人打扫?」

  屈长贵连忙陪笑道:「是、是、属下这几天忙着照料前面,疏于督促,他们
就偷懒了,属下明天就要人来打扫?」说着,抢前几步,伸手拉开角门。

  石中英记得自己进来之时。这扇门并没有关,不知是谁关上啊?跨出角门,
就可以看到一片菜畦,和三间小屋,小屋中,已经点上了灯,一扇松门,也已合
上,灯光是从木格子窗里透射出来的。石中英觉得甚是奇怪,忍不住低低的道:
「爹,孩儿来的时候,屋里并没有灯。」石松龄只是摆了摆手,并未作声。

  一行人穿过菜畦,很快走到檐下,屈长贵一手提着灯笼,走在前面,左手一
推,木门呀然启开。这一刹那,石中英不禁怔住了。那一间隘厌的小客堂里,桌
上点着一盏油灯,灯光虽然不亮,但是大家看的清楚。一个身穿蓝布大挂的老苍
头,正坐在木椅上吃饭,那人不是「老管家」石荣,还有是谁?他被突然而来的
屈总管推开木门,也不由的一怔,急忙放下饭碗,站起身来。

  屈长贵推开木门、立即站在边上、那自然是让盟主进屋。石荣一眼看到石松
龄,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上,登时现出惶恐之色,连连躬身道:「是……是老爷
你……这时候怎么会到老奴这里来的。」石中英好像遇上了鬼魅。

  他明明看到阿荣伯倒卧地上,自己仔细的察看过,他后脑是被一种歹毒的指
力洞穿,殷红的鲜血,从耳后流到地上。人死决不可能复生,他心头机伶一颤,
急步奔了上去,一把抓阿荣肩头惊喜的叫道:「阿荣伯,你没有负伤?」人活生
生的站在面前,他当然不能说「死」。

  他虽然没有江湖经验;但当他看到阿荣伯后脑被指力洞穿而死的人。依然活
着,心头已经感到事情大有蹊跷。他除了悲愤,当然不会有什么惊喜。因为他在
狄谷曾经跟一位名师学过易容之术,他抓住石荣的肩头,两人自然面对着面。如
果此人,经过易容,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,但在他凝注之下,他失望了。阿荣伯
脸上,丝毫找不出易容的痕迹,竟是如假包换的阿荣伯。

  石荣被他抓着肩头,惊异的道:「少爷,你说什么?老奴负了伤?老奴好好
的,怎会负伤?」连声音都一点不假。

  石中英感到手指冰凉,接着道:「但你……」

  石松龄脸色已是和缓下来,看了石中英一眼,拦着话来,含笑道:「阿荣,
没有什么?老夫只是带着他到处走走,经过后院,顺便弯过来看看你,哈,你的
伙食还好吧?」目光随着往桌上看去,桌上放着四菜一汤,和一小桶白饭。

  四盘菜看中,当然有鱼、有肉,另外两盘,是小虾炒萝卜,菲黄炒蛋,汤是
豆腐汤,这菜肴并不能算坏。石荣一脸俱是感激之色,说道:「老爷这般关心老
奴,真是折煞老奴了,一天三餐,都是大厨房里送来的,老奴本来说,不用这样
费事,还是老奴自己到厨房去吃好了,但姜老七执意不肯,说是屈总管交待的,
他不送来,反而成了偷懒了。」这话和屈长贵说的完全吻合。

  石松龄含笑点点头道:「好,饭菜凉了,你吃饭吧。」他这话自然已有退走
之意。

  石中英道:「阿荣伯,方才我来的时侯,你不是自己在做饭么?」

  石荣笑着道:「老奴方才不是告诉少爷,晚饭还没送来么,以前是老妈子做
的饭,后来老爷当了盟主,咱们庄上人手多了,就由大厨房里做饭,老奴跟随老
爷这么多年,从没自已做过饭,少爷一定是听错了。」

  石中英心中暗道:「阿荣伯明明说他自己做的饭,自己明明亲眼看到烧的一
小锅饭,而且闻到饭的焦香,和灶旁他炒好的一碟白菜,难道还会有错?这一定
不对。」但到了此时,方才亲眼看到的一切,全成了假的,他那里还能说得出话
来?

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?石中英自然是不信,他不再多说,伸手从屈长贵手
里,接过灯笼,一言不发朝屋后厨房冲了进去。灯光照下,狭小的厨房里,自可
一目了然。阿荣伯的尸体,当然不见了,连地上那滩血迹,也没有留丝毫痕迹。

  厨房似乎经过打扫和整理,不但地上干干净净,就是灶上、桌上,都收捡的
十分整洁。那一锅饭,那一盘炒好的白菜,此刻都不见了。土灶上还有些微温,
烧好的只是一壶开水。这当然不是梦,事实摆在眼前,使他有口也说不清,但他
心里明白,这是有人布置的,这人是谁呢?当然,就是杀害阿荣伯的凶手。

  他怕阿荣伯说出他的秘密,才杀以灭口,又怕爹来了,追查真相,才布成了
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。此人能在短短时间中,布置得不留丝毫破绽,手法可
说高明已极,但他们还是留下了漏洞。这漏洞是什么?就是自己。他们除非把自
己一起除去,否则自己总有揭穿他们秘密的一天。

  正在他怔怔出神之际,只听爹的声音,已在身后温和的道:「孩子,咱们回
去吧。」接着一只温柔纤小的手,伸了过去,拉着石中英往外走去。屈长贵迅快
从公子手中,接过灯笼,走在前面引路。

  石荣弯着腰,一直送出小屋,神色恭谨的道:「老爷、少爷、小姐好走,老
奴不送了。」石中英跟着爹身后,跨出板门,只觉着这小屋、菜畦,竟然变成了
阴森诡秘的鬼缄。平日忠诚勤奋的阿荣,也成了阴森诡秘的胜影,自己找不出一
点证据,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。

  石中英默默的走着,甚至连祝琪芬拉着自己的手,都毫无感觉。转角门,他
好像松了一口气,忍不住叫道:「爹……」

  石松龄蔼然道:「孩子,你不会喝酒,以后应该少喝一些,酒能乱性,中午
你喝的太猛,也太多了些。」没待石中英开口,接着道:「琪儿,你陪大哥去,
好好休息一回,为父还得前面去应酬。」

  祝琪芬点点头道:「女儿省得。」她紧傍着石中英,柔声道:「大哥,我送
你回去。」石松龄先行走了,屈长贵提着灯笼,一直把两人送到涵春阁,才行退
去。

  两人回到房里,祝琪芬柔顺的道:「大哥,你还是躺一会吧。」

  石中英睁大双目,说道:「你当真我酒还没醒?」

  祝琪芬一双清澈如水的目光,望着他,婉然道:「但你……」她目光之中,
含着怜惜之色,只说了两个字就没说下去。

  石中英自然知道,她是想说:「但你明明醉的很厉害,不然怎会发生这样的
事?只有酒醉的人,才会有这样的错觉。」她没有说下去,是不愿刺激自己。春
娇很炔就了沏一壶浓茶送来,放到几上,很识趣的悄然退走。

  祝琪芬拿了一个白瓷茶盏,亲自倒了一盏茶,送到石中英手中,柔声说道:
「大哥,你喝一口热茶,也许会好些。」她一直认为他酒还没醒。

  这也难怪,一个正常的人,决不会有这般奇怪的举动,不用说,这自然是酒
精在作怪。因此,她要亲自陪着他,伺候的很小心、很周到、也很温柔体贴。石
中英接过茶盏,感动的道,「妹子,谢谢你。」

  祝琪芬婉然笑道:「不用谢,大哥,我看你还是去躺一会的好。」

  石中英缓缓的喝了两口茶,心情果然随着平静下来,笑了笑道:「我不累,
妹子,你到前面去吧。」

  祝琪芬道:「我吃不下了,还去则甚?」说到这里,忽然「哦」了一声,偏
着头问道:「大哥,你饿不饿?」

  石中英自然饿了,点点头道:「好像有些饿。」

  祝琪芬翩然站起来,说道:「我要春娇到厨房里去给你弄些吃的东西来。」
不待石中英开口,走到房门,娇声叫道:「春娇。」

  春娇应道:「小姐,你有什么吩咐?」

  祝琪芬道:「你到厨房里去,给大哥弄些吃的东西来,要快些。」春娇答应
一声,转身往外行去。

  石中英手中还拿着那盏茶,只是怔怔的望着地板发呆。地板是黄漆的,光可
鉴人。窗帘在吹动着,虽是暮春时节,吹进的晚风,还是有生寒意。祝琪芬轻悄
的站起身,走近窗下,关上了东首两房窗户,轻轻的拉上窗帘,然后又回到原来
的椅子上坐下。

  她似是为了使石中英能够宁静下来,他没开口,她也没说话,只是默默的陪
着他。她真像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,陪伴着丈夫一样。她当然不会是长舌妇,常
在丈夫心烦的时候,碟碟不休。她本来是个又娇刁,又活泼、又带着些稚气的少
女,满心都是好奇;但这回她却沉静得有如少妇。

  她并没有追问,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离奇的想法?奇特的举动?那是因为她知
道他喝醉了还没清醒。一个人酒醉之后,往往会神志恍惚,做出连他自己都莫名
奇妙的事来。她自然不问的好,让他好好的休息一回。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
声,才划破沉寂。

  春娇提着一个食盒进来,放到一张桌上,打开食盒,端出四碟精美的菜肴,
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鸡丝面。放到牙著、瓷瓶,装了一碗面,才欠欠身道:「公
子,面来了,快趁热吃吧。」

  石中英站起身,走到小桌旁坐下,回头道:「妹子,你饿不饿?」

  祝琪芬嫣然笑道:「我才不饿呢,你快吃吧。」石中英也不多说,自顾自把
一碗面吃了。

  春娇看他吃的津津有味,说道:「公子,小婢给你再添一碗。」

  石中英放下筷子,摇摇头道:「不用了。」春娇赶忙送上一条热面中来。

  祝琪芬站起身道:「大哥,你早些休息了,我该走啦。」

  石中英脸上确实有些倦容,又打了个呵欠,但他用手遮着张开的嘴,一面说
道:「不要紧,我还不想睡,妹子坐一会再走不迟。」

  祝琪芬眨动一双清澈的眼睛,望着他,笑道:「瞧你,嘴里说不睡,一连就
打了两个呵欠,还当我没看到么?好啦,还是早些睡吧,我要走了。」说完,翩
然朝门外走去。春娇收起食盒,过去替石中英铺好锦被,然后又去关上了南首的
两扇落地长门,放下帘幕。

  石中英打着呵欠,挥挥手道:「好了,不用你伺候了,你也去睡吧。」

  春娇福了福道:「公子晚安,小婢那就告退了。」转身退出,随手关上了房
门。

  石中英过去闩上了门闩,脱下长衫,一口吹熄了灯,就在床上盘膝坐走,闭
目调息。他岂会真的如此想睡,连打着呵欠?那只不过是好让祝琪芬早些离去罢
了。阿荣伯遇害,是自己亲眼目睹之事,对方纵然巧妙的掩饰过去。爹和琪芬纵
然认为是自己喝醉了酒,尚未清醒,但他自己心里明白,他没有醉。这是一件毫
无疑问的杀人灭口之事。

  就算死的不是阿荣,这件事发生在自己家里,他也要查个水落石出。何况还
有阿荣伯要说没有说出来的事,其中似乎别有隐秘。正因为爹是当今武林盟主,
这件隐秘之事,又发生在自己家里,那人又怕阿荣伯说出来,不惜杀人灭口,就
显得事情不同寻常,说不定其中隐藏着某种阴谋。这一阴谋,不是对爹不利,就
是和武林中某一件事有关。

  石中英坐在床上,但觉思潮起伏,自然静不下心来。他当然也用不着真的静
下心来调息,他只是坐在床上等待时间而已。此时花厅里酒席纵然已经完毕,但
爹和几位老朋友,可能还论茗聊天。自己的行动,自然愈隐秘愈好,不能让人家
发现,更不能惊动爹,那么此时还不能出去。

  一个心里有事的人,坐在床上,眼巴巴的从二更不到,一直坐到三更,这本
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,但他终于耐着心等到了,远处不是传来三记更钟?

  「是时候了。」石中英一跃而起,轻悄的落到地上,一个箭步,掠近东首窗
下,轻轻推开半扇窗户,身形一弓,很快穿窗而去,又轻轻的掩上了窗门。目光
朝四外一扫,便自长身扑起,快得如同闪电,一下就隐入花林之间。

  此刻已是半夜,更深入狰,但是东院门并没有关,那是通向正宅必经之路。
东院门外,虽是一片山坡,但因为这一带景色宜人,因地制宜,在花林中建了几
栋精舍,作为来宾居住之所。今天来的宾客,除了祝景云住在爹书房里,其余的
人,自然全都安顿在几处精舍之中。

  东院门距离书房最近,自然也不能关了。石中英知道,要去后院,只有两条
路:一是由东院门穿过三进正宅,这当然不能走,此刻虽是子夜;每一进院落,
可能都有护院的人。第二条路,那就是从山坡上去,绕过庄院,到了后院墙外,
再越墙进去,这样就不虞被人发现。

  主意既定、就循着花林间的小路行去。为小心起见,他仍然藉着树林掩蔽,
一路耳目并用,丝毫不敢疏忽。这原是他自己的家,本来用不着如此小心。但他
是为了进行调查阿荣伯被害之事而去,对方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,移尸灭迹,做
得不留半点破绽,足见不是一人所为,而且他们可能有一伙人。自己不知对方底
细,行动当然越隐秘越好。打草惊蛇,反而会使他们提高警觉。

  石中英一路耳目并用,小心行进,老实说,他在狄谷九易名师,十年苦练,
在他进行之中,三丈之内,别说是人,就是飞花落叶,也瞒不过他的耳朵,但就
在他闪入一条盘行山脚的岔路之际,忽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之声。
这脚步声少说也在八九丈以外,听声音当在两人以上,而且走的极快,不过转眼
工夫,已经到了五丈来远。

  石中英本已闪入岔路,此时很快闪到一棵树后,藉着暗影,隐住身子,正待
举目看去。石中英听得出来,这是八卦门掌门人高翔生的声音。第一个人正是,
总管屈长贵,他走在前面,自然是领路了。第二个果然是八门的掌门人高翔生。
第三个人身材高大,头戴着黑色毡笠,而垂黑纱,身上穿着一件黑袍,根本看不
清他的面目。此人一身装束,就使人有诡异之感。

  石中英心头不禁暗暗一动,忖道:「他们莫非……」他无暇多想,急忙闪出
岔路,远远尾随着三人身后,跟了下去。走没多久,前面三人折入另一条小径。
这条小径,斜斜向上,隔着一条小溪,迎面一片松林之间,隐绰绰出现了一幢楼
字。

  石中英曾听祝琪芬说过,松林间的一座楼字,叫做「听涛楼」,四周都是百
年以上的老松。就在前面三人走迎溪之际,忽然从溪边一株大树上,飘落一条黑
影。只要看到他落下的身法,此人一身武功,已是江湖一流身手。

  走在前面的总管屈长贵脚下一停,压低声音问道:「如何了?」

  那人也以极低的声音答道:「没有动静,他好像已经睡了。」

  屈长贵一挥手道:「走。」四人轻快的从一条小石桥上行了过去。

  他们说的虽轻,但石中英藉着树林暗影,已经悄悄掩近,自然全听到了。心
中愈觉惊疑,暗暗忖道:「这听涛楼上,住的不知是谁?高翔生,屈长贵不知有
何图谋?」

  心念转动,立即施展轻功,越过小溪,避开正面,一路穿林而入,抢在四人
前面,掠上山腰一片平台的侧面,再绕到听涛楼后面。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,已
从前面石级,走上平台,到了听涛楼的前面。只听屈长贵的声音,在楼外叫道:
「桂香。」

  接着灯光亮处,一名青衣使女启开而出,看到总管,立即躬身道:「小婢见
过总管。」屈长贵一摆手,昂首朝里行去。高翔生和头戴毡笠的黑衣人,举步跟
着走入。只有最后一个身穿天青劲装的护院汉子,站在门口,没跟进去。

  石中英轻悄悄的纵身跃上屋檐,掩近后窗。只听楼梯响起一阵脚步之声,那
是三人已经上楼,一齐进入中间一间起居室。接着但听那青衣使女的声音,用手
轻轻叩左首房门,说道:「李帮主,屈总管求见。」

  石中英暗道:「原来这里住的是龙门帮李帮主。」他因那使女叩的是左首房
门,立即左首一个窗户移去。身形堪堪蹲下,就听那独角龙王「哦」了一声,说
道:「请进。」青衣使女推门而入,先行点起了几上灯烛。

  石中英因两扇板窗业已关起,暗凝指力,在木板窗上点了一个小孔,凑着眼
睛,朝里看去。只见房中摆设精致,独角龙王身披青缎长袍,站在床前。总管屈
长贵躬着身,一脸堆笑的趋了进来,连连拱手道:「惊扰帮主了。」

  独角龙王点点头道:「屈总管好说,不知总管深夜而来、有何见教?」

  屈长贵连说「不敢」,接着道:「在下是陪同高掌门人来的。」

  独角龙王听的一怔,急忙问道:「高掌门人现在那里?」

  屈长贵道:「就在外面一间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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